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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十六、

一早,老蔡接来保姆小燕,给了她个旧手机做联络用,租了张行军床,让她住到了医院,陪在妈妈身边;自己就在爸爸和妈妈两边跑。小燕到的时候,妈妈已经醒了,正在护士的帮助下艰难地翻身。老蔡一个箭步上去托住妈妈的后腰,护士麻利地抻平床单,扫净,用另外的枕头做靠背顶住她的身体。

一见老蔡和小燕,妈妈就哭了。她说,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护士说,少说话,病人的气可不够用呐。

老蔡弯腰抱住妈妈,说,妈妈,有我呢,别怕。

护士说,十分钟以后把她放平就行……

小燕答应,说,哎。

护士又对老蔡说,“尿不湿”已经换了啊!

老蔡说,哎,谢谢!

护士一走,妈妈说,我要上厕所,我要自己上厕所……

老蔡说,妈妈,你是心肌梗塞,不能动,你想尿就尿吧。

妈妈说,我不。

老蔡说,妈妈,咱们就熬一天,明天我保证让你自己上,今天最关键……

妈妈说,爸爸呢?

老蔡说,我下午就去看他,你放心。

下午的时候,老蔡去西院看爸爸。他进门时,爸爸正在吸氧,他并不理他,直着眼向他身后看。他在找妈妈。可是妈妈暂时来不了了。老蔡故做轻松地笑着对爸爸说,妈妈今天来不了,他们单位的领导来看望她,带了好多东西来看她……

爸爸点头,衰弱地闭上眼。

老蔡问公务员小李,小李,老头怎么样?

小李说,不太好,上午医生说,下午家属来了让你去找他。

老蔡说,好。

他出门就去了对面的医生办公室。办公室里有两个男医生在,其中一个见了老蔡就站起来,问,四床的家属,是吗?

是。

请坐吧。

医生讲了老头的病情和治疗手段,然后向他介绍了一种国外进口的针剂,告诉他,是自费药,比较贵,一万多元一支,但是药效好得多,一个月打一次即可。然后问他,上不上?

老蔡毫不犹豫地说,上。

医生说,那我就开处方了,明天开始用。

老蔡说,好。又问,我父亲……您说实话,到底怎么样?

医生说,你看,一部机器老了,想用的话,要换新零件才行,可是人老了,想换什么就换什么是不可能的……

我明白了。老蔡说,是自然规律嘛。

回到父亲病房,父亲已深睡过去,老蔡对公务员说,小李,我在你床上睡会儿,一个小时以后叫我。一夜没合眼了……

小李问,为什么?

老蔡一头倒在小李床上,小声说,奶奶也住院了。

啊?!

老蔡瞬间进入睡眠,沉入万丈谷底,他在谷地潜行,穿梭,像鱼一样漂浮,只是没有水。这天早些时候,老蔡给曲步步发了短信,告诉她,爹妈都住院了,他现在忙得焦头烂额,问她能不能回来一趟?步步直接打回电话来,问了父母病情,然后说,我如果回去,娃娃们就要停课……老蔡说,停多少时间回去补多少时间不就行了?这边是大事,爹没多长时间了,妈妈也说不准。步步说,那我安排一下吧。老蔡问,你说好了,什么时候回来?我去机场接你!步步说,现在说不好,我争取吧,越早越好。老蔡气得想摔电话,咬着牙说,你看着办吧!你希望她说的是,我马上就出发!但是可能吗?她确实需要把工作安排一下,再从延安到西安,都要花很多时间,她已经是“远水解不了近渴”的那个远水了。

睡了没到一个小时,老蔡被手机铃声惊醒。铃声同样惊扰了父亲,他睁眼看着自己的儿子躺在小李的床上,就盯住了他。老蔡翻身起来,走出门,到走廊接了电话。是赛男。

赛男问他,老蔡,接到请柬了吗?

什么请柬?

赛男说,哟,我们的信,您老拆都不拆、看都不看吧?

老蔡小声说,到底什么事,你就直接说吧,我现在在301……

赛男立刻收小了声音,说,我们的一个博览会,明天开幕,有我设计的展位,第37号展台……你来不了啦?

老蔡说,我爹和我妈都住院了,还没住在一起,我只能两边跑……

赛男说,啊?我能帮什么忙?

老蔡说,你帮不了,谢谢你的好意。挂了啊!

哎哎哎,你妈妈住哪个科?

急诊。

好,我马上到!别忘了,我是护士啊!

回到父亲房间,父亲还瞪着大眼,小李说,爷爷不肯睡,等你呢。

老蔡走过去,叫了声,爸爸。

父亲问,你妈妈怎么了?

我妈?她没事呀!她在家呢。

父亲说,你给家打电话,我要说话。

老蔡硬着头皮给家里拨了电话。当然没人接。父亲目光如炬,盯着他,问,怎么没人?

老蔡说,可能到楼下送客人去了,一会儿我再拨。

当然,整个一下午,家里都没人接电话。一会儿说散步呢吧,一会儿说买东西去了吧,当拨第六次电话的时候,父亲真的急了,憋着气,大发雷霆,问道,小燕呢?!她去哪儿了?!……妈妈呢?!你给我找妈妈!

老蔡赶忙握住了爸爸的手,坐到他身边,按下了呼叫铃。然后他说,爸爸,你听我说,千万别急……

话没说完,医生和护士都进了门。他们把氧气罩扣在父亲鼻子上,把输液的速度做了调整。父亲的眼睛仍然望着老蔡,等他把话说完。老蔡说,……妈妈肚子疼,也住院了,怕你着急……

父亲终于闭上了眼睛,任凭医生护士们去抢救。老蔡呆呆地站在一边,看着护士有条不紊地给父亲注射了一针。父亲安静下来,昏沉睡去。

护士说,病人不能多说话。你们只留一个人就行了。

 

在妈妈的病床前面,赛男正在帮老太太用温水清理眼、鼻、耳、口,擦得老太太面色红润润的。老蔡猛一看,以为妈妈的病全好了。

老蔡小声对赛男说,赛男,真来了?你把我妈擦得这么鲜亮,医生该让我们老太太提前出院了。

赛男严肃地说,现在还开玩笑?老太太病得可不轻,刚才医生说了,不能情绪激动,要避免连续发作……

见老蔡来了,妈妈喃喃地问,爸爸?

老蔡说,爸爸还好。刚才还问你呢,不放心……

妈妈一听就哭了,眼泪哗哗地淌。小燕赶快给她擦,嘴里安慰着,奶奶,别哭,别哭,哭了对身体不好。

老蔡弯下身子,俯在妈妈脸边说,妈妈,你一哭心脏又该受不了了,你快些好,爸爸才能早放心呐!你好了,我带你去看爸爸!

老蔡和赛男走到一边。老蔡说,赛男,你在这儿我就放心了。谢谢啊。我爸爸那边情况也不好,不知道什么时候……

赛男说,谁的爹妈都有这一天。别担心,他们已经在医院里了,就好得多了。今天晚上我在这儿陪着,你去你爹那儿盯着去吧。

这天夜里,父亲去世了。心肺全面衰竭。抢救无效。享年91岁。下午发的一通火,应该是他的回光返照。仍然躺在抢救室的母亲尚不知情。什么时候能让她知道?医生说,再说。

老蔡懵懵懂懂地看着医生护士们拔掉针头,撤走设备,用酒精擦洗遗体,更换被褥,许许多多技术性的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就像他们提前就知道四床的死期而早早准备好了似的。而床上盖着白色单子的那个人,那个老人就是你的父亲,是把你带到现在这个岁数才撒手而去的父亲!人人都知道是有这一天的,可是这一天到来的时候,你仍然无法平静地接受它!那个一直不多说话、只要回家就抱着孩子的年轻人,那个经常发火却从来没打过孩子的中年人,那个一直不停咳嗽却不愿意离开家人的老年人,他走了,即将从爱他的人身边永远地消失,与这个世界上永远地告别。父亲!爸爸!老爹!亲爹!

公务员小李开始收拾老人的物品,他已鼻涕眼泪地哭了一脸,老蔡走过去,拍拍他,让他去卫生间洗洗,自己动手把柜子里的东西抱出来。父亲的开了线的破衬裤、补了领子的破衬衣、旧皮包、旧皮鞋,一样一样塞进旅行袋,装好。干休所的领导也很快赶到,医院告别室的工作人员也推着轮床等在走廊里,所有的目光都看着你,告诉你,该走了。他提起父亲的旅行袋走出门。

短信。“这世界上真正强大的敌人只有一个,就是死亡,因为它是不可战胜的,没有一个例外。人类可以利用各种传统的科技的高科技的手段活得无限长,可是谁也逃不过一死。”老蔡把短信发给了曲步步,犹豫片刻,又发给了赛男。

赛男等在地下三层的太平间门口。太平间现称告别室。老蔡跟着轮床走来,直眉愣眼地从赛男面前走过去。赛男跟着他进了电梯,他仍然没有看她一眼。

下到地下三层,轮床推到冷藏柜前,工作人员拉开了柜门,刚要抬遗体,老蔡突然大喝一声,等等!陪同的人们都愣住了。他说,请你们等等,等等我,我去给爹买一床被子,我不能眼看着他在这里受冻!

工作人员阻拦道,我们这里都不用……不能用……

老蔡对其他人说,好吧,送到这里已经十分感谢了!我替我父亲谢谢大家!各位都请回去吧!

人们看看这个阵势,知道要拖的时间短不了,也就不再坚持,纷纷告辞。只剩下老蔡、赛男、父亲和告别室的工作人员四人。老蔡递过去一张百元钞票,说,请等我,真的。

那人收下钞票,二话不说,转身进了办公室。老蔡和赛男匆匆走出来,乘电梯升上地面。

赛男说,老蔡,我开车!你就……

老蔡疲惫地说,好。

赛男开着她的雪佛兰越野车上了长安街。又是一个夜晚。又是一个灯火辉煌的长安街的夜晚。却物是人非,阴阳两隔。老蔡的眼泪第一次落下来。父亲去世后第一次,他想起了哭。一阴一阳,永远也不能在一起了!

赛男在开车,听到老蔡的哭声,也跟着哭起来。她边哭边说,说,老蔡,你不能哭,你得指道儿!

老蔡又去了昨天夜里到过的超市,拎了一个厚棉被出来。两人赶回医院告别室,父亲的遗体仍然等在冷藏柜边。老蔡在赛男的帮助下,把父亲暖暖和和地裹起来,然后配合工作人员把父亲送进了冷柜。

柜门关上的一刹那,老蔡跪在了地上,大喊着,爸爸!老爹!再见了!……我替妈妈送你,再替你看好妈妈!放心吧!老爹!

赛男在一边扶他站起来,温和地紧紧地抱住了他!靠在赛男的怀里,感到女人坚强的肯为你担当的身体,是你可以依靠的人!

老蔡的眼泪淌湿了赛男的衣服,肩头凉飕飕的,赛男本能地缩了缩肩膀。老蔡立刻抬起头,站直身体,说,对不起,赛男,我失态了。……放心,我不会再哭了!

赛男仍然抱住他,不肯松手。

   

 

                四十七、

第二天,天一亮,赛男离开了医院,她得去参加博览会的开幕式。老蔡独自留在医院挂号处前的长椅上。他和赛男刚刚在这长椅上互相依偎着度过了黎明前的三个小时。老爹的遗容历历在目,赛男的体温犹然在身。如果没有赛男在身边,老蔡不知自己会怎样熬过这突来的悲伤和孤独。

走廊里又一阵骚动,一群人脚步杂沓,簇拥着一辆轮床冲进急诊室,显然是急救车送来的病人。随着他们的急速消失,又有人纷至沓来,他们渐渐聚集在几个挂号窗口前面,还有人撕了小纸片,写上号码,分发给陆续到来的人们。

老蔡起身走向急诊的治疗室。护士在其中走动着,妈妈仍在白色的床上沉睡,小燕盖着军大衣睡在她身边的行军床上,安谧平静的景象,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就像老爹仍然在不远的西院,就像不久的将来全家人仍能住回家里泡在一起,其乐融融。

曲步步晚上七点多到达北京,她一早出发到延安,下午赶到西安,乘坐的是当天西安到北京的最后一班飞机。回家放下东西,她直接赶到医院。在急诊室,她刚刚拦住一个护士准备打听,只见老蔡已经站在走廊尽头。老蔡显得一下子老了很多,矮了很多,整个脸色都是乌的,眼圈周围一片深棕色皱纹。

曲步步紧跑两步,揪住了老蔡的袖子,她哭着问,老蔡,爸爸呢?

老蔡说,在太平间。

妈妈呢?

在里边。先去看看妈妈,一会儿带你去看爸爸……把眼泪擦干!别让妈妈看出来!

曲步步三把两把擦干眼泪,冲着老蔡,问,看得出来吗?

老蔡说,稍微笑一点……

曲步步咧咧嘴,说,行吗?

行了,走吧。

老蔡在前面领路,曲步步跟在后面,快步走向妈妈的病床。妈妈醒着,看到儿子和儿媳走来,兴奋地支起上身,曲步步扑上去,抱住妈妈,笑着说,妈妈!眼泪却噼里啪啦掉下来。

妈妈不安地说,步步?……哭什么!……你一走,娃娃们的学习怎么办?

步步说,我请了一个当地的老师带他们先复习一段……妈妈,好点儿了吗?

妈妈说,我没事了,就是轻度的梗塞,不是大面积的……

步步说,以后还是要注意,喜怒哀乐都要小心,心脏梗塞一次,坏死一块呢!

妈妈气短,慢慢地说,是呀。……你什么时候回去啊?

步步说,起码要等妈妈出院了,要不,老蔡一个人照顾不过来。

妈妈又问,去看爸爸了吗?

步步忍住,说,没呢,一会儿就去。

妈妈说,你应该先去看爸爸。

步步说,您这儿不是近吗?先看您来……说着说着,步步又哭了起来。她抱住妈妈说,妈妈,您可别再病了!

好,我不病了!……去吧,看看爸爸去!替我……问爸爸好!

夜色阑珊,华灯璀璨,“十一”将临,整个院区被布置得像彩灯的海洋,四处的树上、建筑物上都缠绕着赤橙黄绿青蓝紫色的灯串,一派庆祝的景象。亲人不在了,心头压着悲痛,与眼前的欢乐气氛反差如此之大,让人怎能平静地忍受?一出门诊大楼,曲步步又一次上气不接下气地痛哭起来。

老蔡搂住她的肩膀,劝她说,坚强点儿,步步!

这时,老蔡看见医院大门口赛男那辆红色雪佛兰越野车正开了进来,直接驶向停车场。心脏猛地不规律地跳了几下,温暖的急促的跳动带给他新生命一般的心有所属的感觉。肩膀里是父母视若女儿的妻子,心里边是冀求初升太阳一样的对于新一段爱情的憧憬。来到太平间楼前,老蔡长吁了一口气,把心里所有的杂念抛开,带着步步走了进去。这是父亲去世后孤零零度过的第一个夜晚,今后等着他的还有多少个夜晚尚不得知。不能让父亲在这里的冰冷世界呆得太久。可是,选择什么时机告诉妈妈最合适呢?妈妈的心脏究竟能不能再承受这一个致命的打击呢?

电梯里,曲步步紧紧抓住老蔡的手,浑身哆嗦。她说,怎么那么像……

像什么?

他们干吗非得把太平间放在地底下?难道真的要做成地狱吗?

老蔡说,别怕,这是入土为安的意思嘛。

来到遗体冷藏柜前,曲步步先就痛哭起来。这样的环境给人的刺激太大。生前多么有尊严的人,死后也只占一个格子,和其他人一起,人摞人地存放在密不透风的柜子里。还不如在农村,家里老人去世,会在家里停放几天,亲属们轮流来守夜,不会让亲人感到孤独,然后再风风光光地出殡,入土为安。这才是对死后亲人的最厚道的做法。一位工作人员拿过老蔡手里的纸条看了看,麻利地打开了冷柜的门,抽出了父亲所在的那个格子。父亲!刚刚一天过去,父亲的脸色已经全然变成暗黄色。曲步步不顾一切地扑在遗体上面,痛哭失声。她喊着,爸爸!爸爸!

工作人员在一旁对老蔡说,你们最好早些给换衣服,别等时间长了,硬了就不好换了。

老蔡说,我们明天来,还行吗?

行。

回到妈妈床前,见床头柜上摆着一小篮花和水果,老蔡知道是赛男送来的。小燕正用小勺刮苹果茸喂妈妈。

曲步步说,今天晚上我陪妈妈,小燕,一会儿和叔叔回家休息吧。

小燕说,好。

曲步步说,明天早上给奶奶做点儿她最爱吃的鱼片粥带来吧。

小燕说,好。

走出门诊楼,老蔡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二十多个小时没合眼了。回家的指令在他的大脑里引起的只有困倦。还要不要开车?还是打“的”走?

来到停车场,老蔡问小燕,赛男来了以后,怎么那么快就走了?

小燕说,赛男阿姨帮奶奶洗了脸洗了脚,就走了。

没说什么吗?

没说呀。

这时,停车场里的一辆车打开了大灯。老蔡抬眼看,竟然是赛男的雪佛兰越野车!她还没走!赛男打开车窗说,老蔡,我送你们回家!你不能疲劳驾驶啊!

小燕说,她没走啊?

赛男对老蔡说,我就是来接你的,怕你开车出事。

老蔡说,你真细心,赛男。那就谢谢了,不客气了。小燕,来吧。

    老蔡坐在副驾驶座上,一上车就睡着了。

第二天上午,干休所的领导在医生的配合下,把老蔡父亲去世的消息通知给了母亲。老蔡和曲步步都护佑在妈妈身边,生怕出什么意外。

听了这个消息,妈妈一时有些懵,她左右看看儿子和儿媳,镇定地责备他们,你们怎么不告诉我?……妈妈没事。……人总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边说着,妈妈的眼泪就慢慢、慢慢地流了下来。曲步步扶着她躺下去,为她擦去不断涌出的泪水。医生一直摸着她的脉搏,然后松开手;护士量完血压,把血压计挪开。

医生说,还好,继续注意情绪变化……

护士说,是,……血压也正常。

妈妈说,我要出院,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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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健

胡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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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曾任新闻记者、杂志主编、主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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