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赛男再给老蔡打电话,那边已经关机。而他的其他电话她又不知道,她这才觉得,其实自己对老蔡的了解基本只是零点一。知道他的手机,知道他的年龄,知道他的老婆去陕北了,知道他曾经是个老总……还知道什么?但是,你为什么敢对他信口胡说毫不提防?
说实话,赛男对老蔡是毫无猜忌的。这些年,她国内国外地跑,业务多,人事少,长期接触的男人没几个。虽然近些年里中国男人的声誉每况愈下,找情妇,养二奶,频繁离婚,但是在她眼里,老蔡这种人就像是男人里的电脑安全模式,一是年龄老了;二是老总一类的人还这么落后,刚刚学车什么的,就说明不是花贼;三是他嘴上很刻薄,对女人也不轻饶,就说明他对人的衡量标准高,而标准高就是纯洁的表现;四是具有安全模式的重要功能,出了乱子以后,可以随时恢复,还原,放心走人。
可是刚才一句说“刚英真没劲,这么老的她还要”的话,就让老蔡关了机,说明是伤着了他。他不高兴了。这说明什么呢?他不愿意让你说他老,这又说明什么呢?别人说没关系,你说就不行,说明什么呢?赛男一句一句想下去,难不成,是老蔡他,看上了你?
有个男人,像大哥哥一样宠着你,由着你撒娇耍赖,由着你胡搅蛮缠,这种感觉是不是很好?是。可是人家凭什么就由着你?没事干了?闲得慌?
赛男有过一次婚姻,是典型的军中医院婚姻——年轻有为的参谋或干事得了点伤风感冒的小病,就住到医院来,相中一个小护士,就找老护士说媒,其实这老护士对双方的了解都有限。短短几天的住院时间,两人见见面,聊聊天,条件相当就往下谈,待参谋或者干事一出院,就开始鱼雁传书谈婚论嫁。赛男懵懵懂懂地被人家看上,也懵懵懂懂地喜欢上了人家,26岁结的婚,婚后两地分居,一年一探亲,一年一见面,一共见了10次面,36岁就离了。前夫在野战军当参谋,高大魁梧,直来直去,性生活没的说,就是别说话。不知何故,两个人几乎每句话都说不到一起去,一句一吵,句句都吵,每年的探亲假都提前结束,次次都是吵散的,最后两人唯一不吵的一句话是“离婚”,终于友好分手。不关任何绯闻,因为赛男没有别人,那参谋更没有。两年以后,两人还都未再婚,赛男38岁退休时,那参谋还来打听过她的情况,为她扼腕惋惜。
在美国的时候,赛男曾经有过几次嫁给美国人的机会。一次是同班同学,一个刚从军队退伍的大男孩,二十二岁,他以为赛男只有十八九岁,每天下课都在门外等赛男一起走。赛男不知他的意思,视他为小弟弟,来往自如。突然有一个周末,他跟到赛男的宿舍,热烈求欢,未果,就拿出一枚戒指来,请赛男答应他的求婚。后来还有一个画家,穷得叮当响,但是极其浪漫,没钱的时候就当油漆匠,刷广告牌,还在加油站管过加油机,等他有了几个钱就来找赛男,一起去郊区小镇上写生;他向赛男求婚,也很平常,画着画着,就跪下了,说Marry me 。最靠谱的一个是美籍华人,是在一次朋友聚会上认识的,他是生在加州的ABC,家里在加州有产业,本人是个律师,……在赛男看来,这三个人都可以嫁,但是也都不能嫁,因为一旦和他们结了婚,她要回国闯装饰圈的愿望就很难实现了。
现在这愿望实现了,又怎么样呢?
她回国以后,先到了上海,受聘在一家外企做设计师,专门做小型推介展。就是在一些公共场所,利用小块空间,为一个简单目的做一个专题展,比如一个楼盘开业,一项产品的大众试用推广日,爱牙日,义务献血宣传,等等。赛男会把各种功能的空间处理好,如造型空间、陈列空间、表演空间、咨询空间、洽谈空间、辅助空间、储藏空间、交通空间、公共空间等等,把它们之间的关系和谐统一起来,把看似简单的设计,赋予更丰富的用途。她的设计总是根据上海人的普遍偏好,突出华丽感,既造成高档品位的印象,又提升了客户的满意度。因此她的每次设计都受到客户的好评。
然后她打回北京来,自己成立了公司,既做工程,也做咨询和评估,在国内国际繁忙的展会市场上,又好好地干了一把。
又怎么样呢?
你仍是一个人,而且没有人够得着你了。男人嘛,老外有,国内也有,就是没有她想嫁的。每每遇上一个人,好像有些缘分,双方也有好感,交往些时,她就会想,我愿意每天陪他吃三顿饭吗?进而,我愿意每天给他做三顿饭吗?可惜答案永远是:不愿意。
年纪大了以后,性的需求退到了次位,脑子就站在了最前方。所以俗话说,越大越难嫁。有时懵懂还是个借口,凭着懵懂做什么都有理,初生牛犊闯婚姻,错就错了;而老来老去,如果一离再离,就该惹人疑心你的智商了。
三十二、
老于和刚英也遇上了些麻烦事。圣诞节前,老于给儿子写信说认识了一个阿姨,儿子一接到信,马上就飞回来了。
老于的儿子教养很好,彬彬有礼,典型的小白领,下巴刮得青青的。他请爸爸和刚英吃午饭,选在一家西餐厅,说要的就是气氛好的地方。刚英倒不怕吃西餐,医院因购买德国器械,派她去德国进修过一年微创手术,和德国专家一板一眼地吃饭她都通过了考验,更遑论中国小白领。就是老于不情愿,说是老了吃什么不重要,关键是手生,刀刀叉叉地弄不好会闹笑话。
当天,刚英有意迟到了十分钟,一进停车场,就看见老于焦急地等在门口。
看着穿了一件白色羽绒大衣的刚英婀娜地走来,老于说,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刚英说,怎么会?
老于说,你没事吧?
刚英问,什么事?
老于说,紧张吗?
刚英问,你呢?
儿子正在打手机。他占了偏僻的一角,一圈沙发上空,灯光幽幽的,低低的。见他们过来,儿子结束通话,站起身,让进他们,自己坐在靠外面的位子。他的眼角闪着不易察觉的光点。
老于说,这是涂阿姨,……这是我儿子向学。
你好。
你好。
刚英点了红菜汤和一客法式煎鱼,老于点的啤酒和罐焖牛肉,儿子点了奶油鸡丝汤和牛肉米饭,又另外点了黑面包和冷盘酸黄瓜、果酱、肝泥。
点完菜,服务员刚要离开,刚英又叫住他,说,再来一双筷子。
服务员见怪不怪地转身答道,好。
儿子抬头,看她,表情复杂,好像她给他丢了脸。她对他说,给你爸爸要的,他不习惯用刀叉。
儿子只得说,是吗?
老于少年时候是个老实孩子,虽然认识院里所有的闹孩子,知道他们所有的英雄或狗熊事迹,大字报,大串联,抄家,打架,冲冲这儿,冲冲那儿,吃老莫,拍婆子,等等等等,一切少年冒险都听他们说过,但是却从来没有跟他们一起出去过,哪怕是看热闹。父亲过早地被批斗,把妈妈吓破了胆,精神分裂了。她每天都要把孩子拢在家里,看在眼前。老于就是在妈妈面前度过文革前三年的。后来同学们上山下乡,老于因为妈妈的病而留在城里工厂。
六年以后,他长成大人,参加大院里同学们的聚会,才第一次去莫斯科餐厅尝了西餐,仅用叉子和牙完成了全部吃饭的过程。
三人慢慢吃着,各自谈了自己的工作情况。儿子很有出息,刚去两年就做上了公司的技术总监。他说,爸爸还有一年就退休了,我想把爸爸接到深圳去,和我们住在一起。
老于说,以前怎么没听你说过?
儿子说,现在说了,晚吗?
老于说,我并没有同意。
儿子说,我妈妈走得早,我不想再和爸爸分开,我想天天都看见您……
老于说,你可以回来,在北京找工作。
那边是我的事业已经起步,这边是我的爸爸,您让我怎么办?儿子带着哭腔说。
刚英叉住一块酸黄瓜,轻轻咬着边缘,一点一点的,并不插话。她不可能去深圳的,这边医院的微创手术刚刚开展起来,各个外科科室人手都非常紧张,况且刚英已是“大拿”,连周六周日都很少休息,常常要去外院或者外地医院做手术。不行的,肯定不行。这大概就是老于儿子要表达的主要内容。
老于也悲伤起来,不再说话。气氛搞得有些沉重。刚英索性站起来,去卫生间了。
老于说,涂阿姨哪点不好?
儿子说,长得还行,怎么那么傲?
老于说,她对爸爸很好。
儿子问,她图您什么?
老于说,她图我什么?!我一个破老头子!你应该问,是你爸图她什么?
儿子说,您别忘了,您是个副部级干部。
副部级有什么了不起?在北京一撮一簸箕!一装一卡车!
那是您自轻自慢,老百姓可不这么看!
老于说,我的生活不用你管,涂阿姨我是要定了!
刚英从卫生间回来,并不急于坐下,她对老于说,对不起,我下午还要上班,……
刚英的婚姻之路一直不顺。本来和高中的一个男同学好,结果她一参军,将要插队的男生撤了,因为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到军队医院当兵,从卫生员提成护士后,就和科里的男护士长好了,结果一送去上医生学校,护士长撤了,说配不上她;在医生学校,有个上海来的男同学,毕业后通了几个月的信,莫名其妙就断了;再就是和卢主任的不清不白的猜谜活动反了她的胃;到了地方又为荣誉而战,上学,上学,还是上学,业务上去了,年龄也上去了。单身至今。遇上老于,几乎是她最后的福气了。老于的严于律己,温和善良,深情不露就像一床穹庐盖,暖暖地罩着她。
从部队医院转业到地方,人家看她的学历只是军区医生学校的工农兵学员,虽然是21级干部,也不敢用她,就让她在外科门诊先干了半年。干外科看门诊,等于直接荒废了自己的手艺。刚英主动去北京医学院上夜大,后来又考上高级进修班。回医院以后第一次上手术台,是一例普通的阑尾切除手术。她手法之熟练利落,令人暗暗吃惊,从开始切皮,止血钳止血,开腹腔,找出阑尾,切除,缝合腹腔,缝合皮肤,到最后整理创面,包扎,贴上胶布,12分钟结束战斗,“震”了在场所有的医生护士。谁也别看不起部队医院出来的人,虽然高精尖的手术做得不多,但是架不住部队病号手术量大,在速度和质量双高标准的要求下练出来的医生,个个都是神枪手。一时间,刚英美名传遍医院的每个角落,从此奠定了她在外科的业务地位。随着医疗技术的进步,外科手术在止血、缝合方面都采用了更先进的技术,过去的止血、缝皮等基本功都用不着了,但是这段佳话却在医院流传下来。
晚上,老于下班,和儿子的谈话继续进行。儿子大概想了一下午,胸有成竹地先开口。
他说,爸,其实两个人好,不一定非得结婚……
当然,想结婚才结婚,不想就不结。老于给自己沏了一杯茶。
对,现在不论年轻的年老的,都特别流行同居,两个人谁也不拴着谁。有的平时各住各的,想在一起了就住到一起;有的相反,平时一起住,想单独住一段了,就各自住……
老于说,这两种有什么不同吗?
没有大的不同,但是说明谁都是自由的。
哦。
爸,你们能不能只同居?——不结婚?
老于说,那成何体统?……你都说了,我是个副部级干部,能那么干?
是必须结婚吗?
是呀。
是她的意思吗?
是我们俩的意思。
儿子说,爸,那您和她要有婚前协议!要写得一清二楚!
写什么?
就把各自的婚前财产、固定资产都写清楚,……
老于盯着儿子看了好久,原来他不是真的想和你在一起,他是怕你的遗产他得不到!他爹的幸福不在他的考虑之内,他自己的利益才是最重要的!
不是!爸爸,您误会了。我是怕您被人骗了!这是最后一道保护您的屏障!
三十三、
赛男忙了一整天。上午美国的派尔公司来人把明年8月份在新国展的国际装载装卸机械博览会上将要展出的资料送来,其中包括一个小型的产品发布会的材料。下午是一家影视公司的会,规模不大,其中有三家是不同展会公司的代表。这就意外着,他们希望产生竞争,希望在竞争中取得最低的价格和最好的服务。散会以后,赛男抱着一包文字材料就离开了,准备先看完材料再说,而没有像其他两家公司的人都留下在争取单独沟通。
和国际上的公司打交道多了以后,赛男比较喜欢单纯的业务关系,对国内盛行的拉关系搞贿赂的作法避之不及。因为你一个女流,要想搞这套是没有优势的。人家男人与男人之间,喝喝酒,蒸蒸桑拿,最后拍拍肩膀,一把钱或者一张卡递过去,哈哈哈地就完成了。女的呢,喝酒不能真醉,桑拿不能真蒸,肩膀不能真拍,否则吃不吃亏自己知道。
回家先泡了一碗面,再洗了个澡,打开落地灯,她就坐在沙发里看材料了。
这时,刚英的电话来了。
赛男,你在哪儿?
在家。
你今晚有事吗?
有啊。看材料呢……
我也有事找你,怎么办?
赛男说,那就来吧。
刚英终于愿意主动谈谈她和老于的事了,赛男心里的疙瘩才稍微松了松。她一直把刚英视作最好的朋友之一,尤其38岁退休之后,是刚英不断地给她写信,讲些医院正在发生的事情,讲些战友们对她的想念,才慢慢缓解了她心中的郁闷。
当一个人习惯了一个集体而被迫离开的时候,所受到的伤害,用外科分类法应该算是撕裂伤,即使缝合都很难平整,更何况大多数是不予缝合的,例如部队的复员、转业,单位的下岗、裁员,家庭的生离死别……这时如果有朋友从旁做一点点连接,做一点点类似缝合的努力,当事人就会有一个比较好的过渡和恢复。刚英以一个外科医生的细致,照护了赛男最初的疼痛,从此被赛男视为终身好友。
刚英进门的时候带进来一股寒气。她搓着双手说,还是人民解放军干休所的暖气热啊!
赛男问,你自己车里的暖气没开?
刚英说,车里还有暖气?在哪儿?
唉!这就是女司机啊!赛男叹道。居然就在这么寒冷的冬天开了两个月的冷藏车!
好像你不是女的似的。刚英去洗了手,擦着护手霜,坐到赛男对面。
说说吧,遇上什么事了?赛男问道。
出人意料的是,刚英说的是援助非洲医疗队的事情。医院接上边的指示,要内外科各派一名骨干主任医生参加援非医疗队。下午副院长出面找刚英谈了话。刚英的答复是考虑考虑。尽管副院长多次强调工资提一级,而且开双薪,但是刚英就是没松口,她说,不是钱的问题。
是幸福。她最后的幸福的机会。她确实非常珍惜老于,既厚道,又懂得疼人;既谦和,又有原则;既有文化,还有地位;即使年龄方面也不能算大。现在有多少六七十岁的老头子都公开声称要找三十岁的呀。可是一旦你走了,去非洲了,一去两年,谁还会等你呢?
刚英轻轻地说,去非洲回来就五十了,……
赛男说,我的意见是,不去。刚英,如果轮到我,我可能会去的,但是轮到你,我不同意你去!
为什么你会去?为什么我不能去?
赛男说,就因为我比你年轻一点点儿。
刚英说,就因为这个?
赛男接着说,他们凭什么叫你去?咱们以往的时候,下医疗队都是年轻的去,一方面让年轻人得到锻炼,二方面,年轻人有的是时间,他们拼得起。咱们拼不起了,都看得到人生尽头了,还有自己的事情没解决呐……
刚英盯着赛男看,捕捉着蛛丝马迹,问,什么自己的事情?
赛男说,你不准备找了?不准备结婚哪?老了就一个人过?……还是打算和我一起过呀?
刚英微微笑了笑,说,也许我这一辈子就没有婚姻的命。
赛男心软了,说,刚英真可怜!这么漂亮,这么优秀,这么高的智商,这么好的脾气,就是遇不上好男人!
刚英说,你不是也一样……
恰在这时,刚英的手机响了。老于来的电话。刚英站起来,离赛男远一点儿了,才接通。喂?……我在朋友这儿。……女朋友。……赛男家。……没事。……没说……
赛男问,谁呀谁呀?
刚英说,你不认识。
那他怎么认识我?
听我说过你,不行呀?
你刚才说,“没说”,赛男学她的语气,追问,没说什么?没跟我说什么?
刚英说,是别的事,没你的事。
赛男急了,站起来,冲到刚英面前,说,刚英!你一定有事瞒着我!瞒着你最好的朋友!——我!……告诉你,你的一切就是我的一切,我一定要知道!虽然我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了,但是我一定要从你的口中知道这件事!否则,咱俩……去去去!别到我家来了,有事也别跟我商量了!
尽管赛男的手都推到了刚英的身上,刚英躲也不躲,说,我能有一点点隐私吗?赛男?
刚英走了以后,赛男拨了老蔡的电话。老蔡接了,态度平静,但是和以前相比,就显得有些冷淡。赛男假做不觉,便告诉他刚英和非洲医疗队的事情,还有医院的态度。老蔡听了,只嗯了几声。
赛男问他,刚英应该去还是不去呢?
老蔡说,她应该自己拿主意。
赛男又说,如果她和老于的事是真的,她还应该去吗?
老蔡说,这是他们俩的事。
噢,你言外之意就是说,我是多管闲事了?赛男有些恼怒。
老蔡说,告诉刚英,遇到大事的时候,尤其要冷静。
赛男挂断之前勉强保持礼貌地说,知道了。
心里想,我再也不理他了,然后,她给老于打了个电话,把刚英的事情告诉给了他。老于的反应非常非常强烈,也非常非常满足了赛男的期待。
老于大声问了几句,她答应了吗?她答应了吗?……你让她听电话!
对不起,她走了。
赛男,她答应了吗?
还没呢。赛男说。
老于说,她怎么没告诉我?
赛男直捣敌营地问他,老于,你和刚英之间,是不是有什么事了?
老于说,我们能有什么事?
赛男大叫,老于!如果你再瞒着我,我就不理你了,再也不理你了!还有刚英!都不理了!
老于那边顿了顿,说,我不瞒你,……我俩是好了。可是……她要是去非洲……我俩怎么办?
赛男说,那有什么怎么办的?——结婚呗!马上就结!
行吗?
怎么不行?赛男大包大揽地说,结了婚,她去还是不去,都由她决定;她去哪儿,你可以跟到哪儿,当家属,陪着她!
行吗?
哎呀,你这人,脑子怎么这么僵化呀,什么行不行的?你去做了,就行;不去做,当然什么都不行!现在这年代,有什么事做不到的?
是……呀。老于喃喃道,去非洲,当家属?
对,去非洲,当家属!你也闷不着,那边中国人多了去了,做买卖的,开诊所的,搞工程的,公家私人都有的是!
是——吗?
是是是!
三十四、
刚英和老于在结不结婚的问题上讨论了很久。
刚英认为,自己去非洲医疗队已是定局,如果结了婚,老于万一办不出去,就把老于耽误了;而且,这一去就是两年,还有很多不确定因素,因此,匆忙结婚不合适。
老于认为,无论出得去出不去,都必须先结婚才能办理。不努力就认输,就是自己放弃了。再说,更麻烦的,他是个副部级干部,护照早已上缴,出入境要有上级的特别批准,手续又加了一层,如果不结婚,就想都别想了。
刚英认为,老于不陪着也没关系,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老于说,这是文人的浪漫,我们这个岁数,还有什么久长可言?
刚英说,真正的爱情是经得住考验的。
老于急了,说,现在咱们这样的,还谈什么爱情?
刚英愣了,问,谈的不是爱情,是什么?
老于张口结舌。是呀,谈的不是爱情是什么?难道只是两情相悦?两性相吸?
儿子已经回了深圳,他那边的意见是不干涉婚姻,但仍然坚持要签婚前财产协议。他直接给刚英打了电话。
涂阿姨,我是于向学。
刚英说,哦。
您现在有时间吗?
听电话的时间有,见面的时间没有。
不见面,我在深圳。……我想跟您说个事情。
说吧。
听我爸爸说,你们已经决定最近结婚了,是吗?
是。
于向学一口气地说,我不反对您和我爸爸好,也不反对你们结婚,但是我有一个要求,我希望您和我爸爸在结婚前签订一个婚前财产协议。……您听着呢吗?
你说你的,我在听。
因为我爸爸现在这个家,是他和我妈妈共同建立的,里边有许多我妈妈的心血。我妈妈一直非常勤俭克己,从来都是把好的留给我和爸爸,她自己……于向学哽咽地说不下去了。
刚英说,我明白了,我同意你的建议。你放心吧。
于向学在那边说,真的吗?涂阿姨,那我现在就把您的话告诉我爸爸,行吗?
行。
涂阿姨,您说话算数,是吗?
是。
那好吧,谢谢涂阿姨。
不客气。
像于向学这样的年轻人,在老年人婚姻方面的认识已经非常开放,在父母遗产方面也敢于公开表达自己的权利,刚英觉得这是正常的。但是向学错就错在,他把自己的权利凌驾于父母的权利之上了。无论父亲还是母亲的再婚,都是他们自己的事情,父母的东西是他们自己的东西,就是说,不一定是你的。他们养大了你,他们的责任就完成了,不能说,他们养大了你,还欠着你的,他们自己都不能随意处理自己的财产,而需要听孩子的。
刚英之所以答应了于向学的要求,——他自己说是要求,刚英把它说成建议——她答应他签协议是因为,她有足够的财产来保持尊严。她的婚姻一定是要平等的。她从银行开来了自己的资产明细,其中包括存款、证券和国债,把自己的两份房产证复印,准备好。
她和老于之间,从决定结婚到准备婚礼,整个过程中,谁也没有提过财产的问题,他俩似乎是希望和自己的父母一样,两人的钱合在一起用,一起度过不长的下半辈子。可是,是孩子提出了这个问题,这是个很可能拆散任何婚姻的问题,有多少基础不牢的感情,在这个冰冷的问题面前化作东流水,滚滚而去了。
老于的电话打过来。他说,刚英,你同意了?
同意了。
老于说,向学上次就提到过,我没理他,我认为这个事情太庸俗了。感情是感情,财产是财产,怎么能混为一谈呢?
我已经同意了,签就签吧。
刚英,你如果真不想签,咱们就不签,不要被孩子牵着鼻子走!老于说。
刚英说,我已经答应他了,签吧。没事的。
第二天,老于把于向学传过来的协议样本交给刚英,两人按照格式填写,一式两份。格式之外,有两行字,写的是:双方约定,婚姻关系存续期间,双方财产的使用及处理由夫妻双方协商解决;若有离异,互不分割;若任何一方去世,互不继承。——孩子的杀手锏放在这里。
在财产一栏中,老于填的是位于某区某路某小区某楼某号的房屋一套,建筑面积220平米,另有存款、国债等共计87万元;刚英填写的是两套房产,建筑面积共410平米,另有存款等共计人民币524万元。按照协议,双方都附上了财产明细证明等各种复印件。
赛男听说后,非常鄙夷地对刚英说,这哪儿是结婚哪,这是上刑!钝刀子剜肉!然后一块一块地亮出来给对方看!
此时,刚英正和赛男逛商场。为了赶上医疗队的行程,她和老于决定新年结婚,不搞什么仪式,亲朋好友一起吃顿饭就行了,也算请大家证了婚。赛男十万火急地陪着刚英去买衣服,咱错过了穿婚纱的机会,不等于就错过当漂亮新娘的机会。老于本来劝刚英穿一件干净衣服就行,自己也一样,不就是吃顿饭吗?被赛男一票否决,婚姻大事,绝对不能轻易地一打发就完了。再说,是金子就会发光,本该刚英最美丽的时刻,正是金子发光的时刻,干吗不让人家发光呀!
东方广场被她们篦头发一样地扫荡着,按赛男的话说,两个人把腿都遛细了。
刚英接着说,协议签了也好,我起码能挺着胸膛做他老婆了。免得别人都以为我是看上他的部级待遇了,或者钱,虽然谁也不知道他有多少钱。
赛男问,老于吓一跳吧?刚英怎么是个富婆?
刚英说,没有,他真的是个视金钱如粪土的人,他说,要这么些钱有什么用?我说,起码嫁给你的时候不矮你一头吧!
赛男说,他是因为有副部级保障,没后顾之忧。……视金钱如粪土?那是因为他的金钱已经和粪土一样多了,人民群众的,都是他们的。
嘿嘿嘿,客观点啊,刚英推她一把,说,多少比副部级大得多的人,不是照样贪污受贿嘛,人家老于真的还是好人啊!
是是是,好人好人!赛男又问,他儿子怎么说?
他儿子在电话里还提醒他爸爸,一定要去公证处公证。
两人一齐大笑起来。
刚英的晚饭是在赛男家吃的白米粥,赛男炒了一盘西红柿鸡蛋,一盘姜丝肉丝。
刚英问赛男,你以后怎么办?想过没有?一个人过到哪年?
赛男说,我还没想,现在忙不过来,都没见面的时间……
刚英说,其实老蔡挺不错的,可惜他有老婆……
有老婆的人我绝对不考虑,谁没事闲的加塞儿玩呀?赛男说,再说,我还是觉得他们这岁数有点大了。
刚英说,老于还行。
赛男推她一把,说,去去去,我又没问你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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