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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王大力如约在晚上八点之前到达了华云云指定的位于西郊的“卡莱”酒吧。华云云说这里有位女歌手是她的朋友,所以她只要有约会就要上这里来,为的是给朋友捧场。王大力来的时候,客人已经上到一半还多了。歌手还没上,只有乐队有一搭没一搭地奏着些小曲儿。酒吧里暖气很足,让人有种昏昏欲睡的感觉。吧台前果然已经趴上了一个像是喝醉了或者伤透了心的人。王大力在空着的位子中选了张比较靠边、光线较暗的小台子,因为他担心华云云的邋遢装束过份惹眼,也怕她嗓门太大引人注意。这时,立刻就有服务小姐站在他身边。他点了一扎德国黑啤和一份果仁。小姐走开的时候用臀部蹭了他的肩膀。他侧眼溜溜她的背影,认为不怎么样。

  这时华云云就来了。猛一看就像刚刚走开的那位服务员。紧瘦的露脐装,油光光的中分盘髻头,两额角一边一缕“弯弯绕”垂在脸旁,一张血盆大口正敞开着冲他笑。王大力一头就栽在桌上。你要吓死我呀?!他叫道。

  怎么了!

    鸡似的……

  华云云一副处变不惊的神态,先接过服务员送来的啤酒一饮而尽,然后坐下,说,再来四扎。然后四处看看,问道,苏苏还没到?

  什么苏苏?

  就是我叫你来看的那个歌星啊!唱得特别好听,感觉棒极了!

  王大力不屑,说,我怎么没听说过?

  华云云说,那你就通过今天这次,验证一下我的眼光吧。

  王大力说,真要信我的眼光,就先把你脑袋后头那个麦当劳似的“缵儿”抖开,不如让头发披着;还有,你那两缕晃来晃去的柳条是给大圆脸大方脸想的招儿,你这么挂着倒像个门神。

  华云云听了就笑,说抖就抖开了头发,然后使劲一摇,小狗打激灵一样。

  王大力说,来,来个见面礼。说着就把脸伸过去。华云云无可无不可地把脸凑了过来,让王大力在右面颊上亲了一口。王大力问她,怎么有时间和我约会?想我了?

华云云说,就你这样的,谁约不是约?闲着也是闲着。就算我不约,你还不是闲着?

王大力说,得了吧,你也就是约我,我还有点同情心,把别的女的都推了,心想,这孩子挺可怜的,约谁谁都躲着……

华云云又笑,去你的吧!像你这种没人要的男的,又脏又臭……

王大力立刻制止道,哎哎哎,别骂人呐!越说越急了?你到底找我什么事?

  华云云这才说,告诉你,有个去北极探险的活儿,好几个摄制组都要去拍。据说先到东北适应训练和选拔,然后在美国培训,四月左右就上路了……

王大力一听就挺直了腰板,眼珠子险些瞪出来,叫道,真的有这等好事?!

华云云说,适应训练通过了,才能签约,包括所有的后勤人员和记者都得通过考核。你去不去?

  王大力说,当然去!我去!

  华云云说,我已经报了名。你还不晚。

  你已经报了名?为什么不给我报上……

  谁知道你去不去呀!

  女歌手苏苏上台的时候,王大力正巧去了卫生间。他蹲着听了一半,站起来听了一半,越想快些系上裤子越是系不上。心想,这唱歌的是什么人,这么给劲,这不是成心要我的命吗?他赶回座位,目不转睛地盯住台上。麦克风后面的那个女人看上去和那些风尘女子没有两样,染着一缕一缕的红头发,两只纱袖盖住大半个手,袖口处露出四颗染成紫黑的指甲。她正抱着自己那个不大不小的胸脯,用控制得非常得体的音色表现着歌中的痛苦。

  间隙中,他问华云云,她怎么整成这样?

  哪样了?华云云反问。

  鸡似的。

  就你不像鸡?谁都像?我看你倒像个公的鸡!

  苏苏下了场就直接坐到华云云这张台子上来。她把客人送的花束放在王大力身边的空座上。可以吗?她问他。

  花可不如人好看。王大力老到地说。

  苏苏笑说,对不起。

  是真花吗?他问。

  当然是。

  新鲜的吗?

  华云云一把拉过苏苏,说,别理他,他又开始施展假魅力了,老一套。

  你需要重新包装。他一本正经地说。你一定能成大腕儿。

  苏苏不动声色地望着他,说道,……都这么说。

  华云云咄咄逼人地盯着王大力说,你要么就做,要么就别说;苏苏等了好几年了,每个人都是答应得好好的……可惜我不认识文艺界的。

  王大力说,一个想法从产生到实际实现,是需要过程的;有些人会等到过程的完成,有些人就可能被埋没在这个过程中间。我不敢说就一定能完成,但我肯定不是骗你。我可以从现在就开始,第一步是策划。

  说来就来了!那北极呢,去不去了?华云云问。

  离开“卡莱”的时间是午夜两点。王大力开车送女士们回家。苏苏下车的时候邀请他们到家里喝杯咖啡再走。

  她说,来吧,没别人,就咱们仨。

  听得出来,她是特意强调她是一个人住的。王大力倒是没意见,一副想跟进去的样子。

  但是华云云说,不去了,苏苏,下次吧。我明天还得上街采访。然后对正做向往状的王大力说,车夫,开车。

  路上,王大力问她,你为什么不想上去坐坐?

  华云云说,我就是明天有活儿嘛。

  直到车停在华云云家门口的时候,王大力才问她,云云,你屋里有沙发没有?

  有啊。

  长的短的?

  长的。

  OK。我今天得住你这儿了。

  什么什么?!

  我的家被我们老板娘占领了。你说吧,是让我住你这儿,还是我去苏苏那儿借住一宿?苏苏刚才可真是明说了,她是一个人。反正老板娘我是不敢碰的……

  华云云想了想,说,那还是在我这儿比较说得过去。你去人家苏苏那儿算是干什么吃的?……不过,你不许……

  王大力忙举起双手,说,保证什么都不干!什么都不干!……就是睡觉!一门心思!

  主要是不许打呼噜。我怕吵。

  行行行,悄没声儿的,敌后武工队那样的,悄悄地进庄,打枪的不要。

华云云的一室一厅还算整洁,没有过多的家具。华云云进了屋,一头先扎进卫生间。等她出来,王大力再进去,再出了卫生间,她已经栽在床上睡着了。王大力好不容易帮她脱掉了鞋,然后从她身子底下揪出两个枕头一条毛巾被,自己拿到外面的沙发上。

华云云的床头放着一摞书和印刷的材料,都是关于北极的。王大力顺手拿起几本翻了翻。看了几页,也昏然睡去。

 

  第一个进入北极地区的中国科学工作者:武汉测绘学院高时浏。1951年夏天,他到达地球北磁极(北纬71°,西经96°),从事地磁测量工作。

  第一个到达北极点的中国人:新华社记者李楠。1958年11月12日,李楠作为中国驻苏联新闻记者,乘坐“伊尔14”飞机,从莫斯科出发,飞行1.3万公里,先后在苏联北极第七号浮冰站(北纬86°38’,西经64°24’)和北极点着陆,完成了北极考察,并于1961年出版了他的《北极游记》。

 

一夜无事。一觉就到了天亮。

  王大力一早就回到了自己的三居室,还顺便为于小羽带来了刚出锅的油条。寂静中,他扒在卧室的门上听了一听,没有一丝一毫的声音,也许是不在了,也许是睡熟了。但他不敢造次,于小羽可不是华云云。华云云怎么说也是哥们。

  一早华云云起床时,盯着他愣了半天。她问他,你怎么没走?

  他告诉她,这是事先得到她允许的。

  她使劲想,然后就没完没了床上床下地看自己的衣服、裤带和鞋,翻过来掉过去的。

  于是他就正儿八经地说,云云,你也别东看西看了,我告诉你吧,你已经是我的人了,都怪我昨晚一时失去理智,对不起,请你从此就好好跟着我过吧。

  华云云笑着扑上来打他,说,真的吗真的吗?你这个坏蛋!你真的没碰我吗?说呀!

  王大力说,你可真傻。这事如果是不幸真的发生了,最先哭的也是我,你记住了。我比你还害怕哪。

  华云云说,哼,得便宜卖乖。

  他摊开双手说,便宜?我可没有占你一点儿便宜呀!我是冤枉的。

  她说,哼,白睡了一夜不收你店钱,就是占了便宜!

  他说,可是我连睡也没睡着呀。我翻来复去地思想斗争了大半夜呢,最后终于决定不强暴你的时候,已经是早上六点了……

  华云云是那种开得起玩笑的女孩儿。她不错。

  你昨天在哪儿住的?身后传来于小羽的问话。王大力有备无患地回过头来,见到于小羽的脸时,还是暗暗地吃了一惊。于小羽又问,你没告诉任何人吗?

  没呀。

  那怎么电话一晚上响个没完?

  我怎么知道?再说要是真想找我,打手机、呼我都行,也犯不着……于小羽,你心里不是特想让我告诉林光明吧?

  用不着。不过你好像也不必这么兴奋吧,我的事是不是特填补你的空虚?

  王大力一肚子委屈,说,于小羽,就算我真的精神空虚,也用不着你的事来填补。

  就算真的吧,就算你没在饭馆里喝酒的时候大说特说,到处宣传,行了吧。……不过,你在哪儿过的夜?

  我就不用你操心了,男人混到这个岁数,还能没一个两个红颜知己?

  哼,一个两个?说多了吧?

  于小羽的嘴永远是刻薄的,不论她自己是什么处境,也从不留情,而且对男人尤甚。王大力从小被她抢白惯了,而此时又恰在她遭到毒打之后,也就让她三分。他进到卧室,从衣柜里抻出一件干净衬衣,关了门,脱下身上那件。穿衣镜里,王大力带些自怜地看着自己那扇有些单薄的胸脯,拍了拍,自言自语道,怎么就没有女孩儿爱你?

  床上是于小羽睡过的凌乱样子,床单上又铺了一条新床单。住了女人的房间里就有了女人的气味。真是奇妙呀。王大力故意把换下来的衬衣丢在床上,便匆匆离去。

  其实王大力刚进门时掩饰不住的吃惊已被于小羽看在眼里。她只能以无奈来缓解这种恐惧的感受。一早,天刚蒙蒙亮时,于小羽起床,又一次在镜子里看见自己,她花了很大努力才接受了现实:这确实是你。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日光灯下,脸上的瘀血清晰可见,由深紫、浅绿、青黄一晕一晕地铺在额头和颧骨上,配上那绝了情的眼神,活像是个不务正业的疲惫的女人。她想象得出,如果从今以后她遇到的都是王大力那种掩饰在彬彬有礼之下的目光的话,她宁愿退隐山林。一个从小因美貌而在男孩和男人们赞美、痴迷、崇拜的目光中长大的女孩子,她对美丽的依赖,要大大高于那些始终相貌平平的女孩子对容貌的期待。她甚至不堪受人漠视。事到如今,林光明,咱们谁也不欠谁了!

    前一晚倒在地上的暂时昏迷中,她还报复性地幻想过要长久地保持身段和面容,使之美貌如初,幻想过多年以后在繁华街头与早已分手的林光明意外相遇,冷冷地看林光明悔恨不已的神情。今天想来就有些好笑了。多年以后她已经老了,而年轻女孩永远层出不穷。林光明怎么至于悔恨?相反的,今后,在许多她一向看重的交际场合里,年纪渐长的她将领受那些势利眼男人冷酷挑剔的目光,想来真令人胆寒。

  查尔斯一直在呼她。她不知道该怎么对他说。

 

林光明决定也去报个名,参加一次极地训练,去北极一趟。他隐约感到这是一次机会,起码对自己日渐衰退的体力和精力是一次重振的机会。同时,时机也很配合。眼下刚和于小羽闹翻了,这种残局收拾起来很费神,索性一走了之,一年半载后回来,爱谁谁谁了。

 

  北极熊是北极地区无可置疑的统治者。这些体重可达900公斤的游泳健将,一生大部分时间都在海水中或浮冰上游弋捕食,甚至在怀胎哺育时也很少登上陆地。它们在冰上的奔跑速度可达每小时60公里,能在冰水中连续游泳320公里。它们捕食时前掌一扑,即可击碎海象的头骨。

 

  林光明狂打王大力的手机。王大力正开着车,但仍冒着被交警扣住的危险接了电话。通话最后,王大力向他坦白,于小羽昨晚确实住在他那儿了。

  那你昨天晚上在哪儿?

  王大力委屈地说,我住在我……女……朋友那儿。

  哪儿?林光明追问。你女朋友?

  听得出王大力的声音都快哭了,他说,光明,你还怀疑我?

  因为我从来没听说过你有女朋友。

  我当然有。看来我说什么也得带给你们看看了。简直小看人!

  回来再说!林光明喊了一嗓子。

    昨天夜里,林光明又开了一瓶绿豆烧酒,自斟自饮地到了天亮。第一次打女人,打的就是结婚多年的妻子。在婚姻里,你不知道该如何帮自己一把,不知道什么样的武器才是你真正的朋友。女人可以哭,可是并非所有的男人都吃这一套;男人可以灌醉自己,可是偏偏更惹女人厌恶;那么,反其道而行之——让女人去喝酒,男人去哭;或者就照自己想做的那样——大打出手。至于打出手之后再应该怎么办,他不知道,没有经验。那天打完了她,她躺在外边不起来,但有轻微的喘息。他在厨房里,一边喝酒一边想,不知该不该扶她一把。她不安份,从小就不安份。好女人有的是,你却偏要她。你放弃了一个又一个好女人,却如饥似渴地追求她一个,以为可以同生共死。

    可是,一旦打出手了,似乎又有一丝类似“索性做了就做了”的解脱感升上心头。应该说,一味的爱是很累人的,尤其是那种爱之中又搀杂着责任和负疚,甚至父亲般的感情。

    如今,他知道,他就要失去这个老婆了。他将接受一种新的单身生活,不得不重新忍受孤独,因为他不是那种喜欢独身的男人;他还将要对两家老人反复解释说服;将要为儿子的归属和她有一番斗争;他个人还将在一段时间里没有女人,从上一次和她到现在少说也有三个月了,当然如果她和洋人是在这以后勾搭上的,他还该庆幸才是;否则传染上什么病谁也说不清。

  那天她含含混混地说了一句,光明,你老了,你不行了……所以他一连三个月都不碰她。可是偶然发现她和查尔斯,却是他没有料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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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健

胡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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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曾任新闻记者、杂志主编、主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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