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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五、

初五早上八点多,老蔡打电话上来,说,步步,我到了,在楼下。

曲步步从电梯下到地下车库,只见老蔡正在打开的车前盖下忙着修理什么。曲步步叫了他一声,老蔡。

老蔡回过身来,说,啊,步步,东西都带齐了?

曲步步说,不就是身份证和结婚证吗?

对。还有照片,……

都带了。

老蔡关好汽车前盖,用一块破布擦了擦手,上了车。曲步步上了后座,眼看前方,目光陌生了很多。老蔡发动了车,从后视镜里看看她。只是一个离婚的动议,就使两个人之间生分了许多。你我已经不是一家人了。步步,二十多年了,在我们之间,你从来没有和我争吵过,你都是让着我的。也许到头来你认为我是个坏男人,但是我仍然感谢你二十多年的陪伴。婚姻走到尽头,不赖你,也不赖我,是缘分尽了。如果需要依靠责任维持,是你没有尽到责任;如果需要依靠感情维持,是我背叛了感情。我俩一人一半,是不是?

街道办事处门前有个宣传栏,上面有各种通知、布告。曲步步停在宣传栏前,说,老蔡,你先去问问,今天办不办;如果办,你就打电话,我再进去……

老蔡答应了,径自进了大门。最后一次迁就你的妻子,最后一次了。

曲步步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着宣传栏里的图片,计划生育、科学育儿、学前教育……都是你一点点经历过来的。如今女儿大了,父母这边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无关了。即使她以后回国,她也是个独立的人,不必再担心她受后妈的欺负了。女儿!曲步步心血来潮,突然就给女儿打了一个电话。这边的上午九点是那边的半夜一点,女儿已经睡了。

喂?女儿嘶哑的声音。

孩子!你睡了?我是妈妈……曲步步说。

妈妈!女儿惊喜的声音响彻心扉。妈妈,你怎么样啊?陕北娃娃都好吗?

曲步步说,好啊!你怎么样啊?

女儿说,伦敦娃娃也很好!

曲步步说,妈妈也没什么事,就是想你了!

女儿说,妈妈,我也想你!

曲步步眼泪奔涌而出,说,那就明年春节回来吧,看看妈妈!

女儿说,妈妈,你哭了?……别哭啊!我明年春节一定回去!

那好,曲步步说,我是手机打的,就不多说了啊!自己好好的啊!

好,妈妈再见!

老蔡出来叫曲步步的时候,已经一脸怒气。说好打电话就进去的,搞了半天,电话一直占线!当他冲出来时,只见曲步步一脸的泪水,刚刚挂断电话,一肚子火就闷在心里了。

他问,怎么了?给谁打电话呢?

曲步步说,给女儿。

老蔡又要火,压住了,问,你跟她说了?!

没。就说我想她了……

老蔡说,步步,你自己想好了啊,离婚是你提出来的,不是我;你要是不想离,我也没所谓……

曲步步说,我已经想好了,就别老扯着你了。……今天行吗?

行。

办事处的二楼,在一间专门办理婚姻事务的办公室里,一位女同志等在桌子后面。她打量了曲步步一会儿,说,您说,你们这春节是怎么过的?上班头一天就来办离婚……

老蔡说,也是因为春节前后都有事,好不容易凑在一起……

女同志对曲步步说,您看您这岁数,咱们可能差不多大,我得劝您一句,您得想好了,这一离就很难回来了。咱们女同志,得学会保护咱们自己的利益,男同志再娶有的是机会,咱们女同志可就……

曲步步说,这我都想好了。

女同志问,财产怎么分的呀?

曲步步说,各有各的工资,我自己的工资就够花了……

那可不行,女同志说,还必须把其他的不动产都明晰了。

老蔡有些不耐烦,说,这我们都会有协议的……

那可不行,会有协议,和已经有了协议是不一样的。你是男同志,你应该多让一步,多给女同志一些保证。

老蔡说,知道知道,现在的房子都给她,我不要了,还不行吗?

女同志说,那好,你把这个写在下面这个地方……她拿出两张表格,递给老蔡和曲步步各一张。

“离婚申请协议”中关于财产分割有专门的一栏。老蔡果断地填上:现有住房318平米,归女方及女儿所有。现有存款各分一半。

整个表格填好,两人签字,一起交到女同志手里。

女同志说,好了,一个星期以后你们来取证。这一个星期的时间你们仍然有机会重新考虑,如果任何一方希望我们调解,我们都会进行调解的。听懂了吗?

曲步步说,好。

女同志说,那就……先交钱吧,办离婚证的工本费。

老蔡马上把钱递过去,边问,多少?

两个人,一共9块。

 

 

六十六、

曲步步办好离婚手续的当天,就乘火车回了西安。她临走给老蔡发了一条短信,请他帮着把离婚证领了。

离婚手续办完以后,老蔡请曲步步一起吃饭。曲步步无可无不可,吃就吃了。但是席中两人很少说话,完全没有了以往的自然,竟是形同陌路。老蔡心中暗自惊讶,感情这东西,怎么这么奇怪,培养了二十多年,怎么说去就去了,无影无踪了?

一早到达西安,下午到了梁家岔。曲步步收拾了一些必用品,主要是带上那些一本本攒下的教辅书籍,其他的东西,包括被褥都留下了。不能像兵败如山倒一样,秋风扫落叶,把个办公室都拿空了。生活用品都可以到了琼来乡再购置,一辆手扶拖拉机就装下了。

临走,她给Log和小谢、相处了一年多的朱老师和李老师、还有水旺和他妈妈各留了一封信。感谢他们一年多的支持和帮助。

看看天快黑了,她提起行李离开。不远的村子上边,有人抱着手向这边瞭看着。曲步步认不清是谁,就没再回头。再见了,梁家岔!再见了,亲爱的娃娃们!

“对面坂坂那个屹梁梁上,那是一个谁?那就是了那个要命的二呀么二妹妹。……”

“提起这家来家有名,家住在绥德三十里铺村,四妹子爱见那个三哥哥,俄们俩是知心的人……”

“小手手红来,小手手白,洗着个衣裳甩过水来,小亲疙瘩……”

再见了,张童大哥!对不起,我没有坚持住!再见了!少年美好的记忆!

 

 

六十七、

老蔡离婚半个月以后就陷入了烦躁状态。曲步步对他的短信和电话都不予理睬,他可以理解为她正在生他的气,可是连她的同学小新给她发短信她都不回,老蔡就不懂了。离婚是你提的,你还用这种方法惩罚别人,有什么道理啊?老蔡专门去找了小新,他请小新给Log打电话,小新很奇怪,因为Log正在美国结婚度蜜月,凭什么给Log电话?一听Log结婚了,老蔡莫名其妙地心脏就揪了一下。那么步步和Log其实是没有什么了?可是步步这个样子拒绝外界的一切联络,是不是也和Log结婚有关?

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两个人其实就已经是一个人了。步步的心疼也连着你。

如何是好?

赛男看在眼里,急在心头,又不能多说什么,就劝老蔡,待天气好了,该出去走一走了,一是放松心情,二是身体也需要抖擞抖擞了。

春暖花开的时候,老蔡终于决定带上赛男去新疆玩一趟。赛男为此做好了充分的准备,水、压缩饼干、帐篷、强力手电筒、鸣叫求助器、指南针等等。老蔡很不以为然,告诉她,现在去新疆,一路高速公路,极少的省级公路,都很好走。赛男不听,认为出门就是要有备无患。带就带吧,无非是把后备箱塞满,等于多带一个人罢了。

开车去乌鲁木齐有两条路可选择,一是南线,一是北线。南线走石家庄——太原——西安——天水——兰州——武威,到乌鲁木齐。北线走张家口——大同——呼和浩特——包头——银川——兰州——武威,到乌鲁木齐。如果要求速度,显然是北线要快一些,风光就先不提了。

赛男说,回来的时候再走南线,轻松了,边走边看吧。

出发之前,赛男又去看了刚英和孩子。她和老蔡的关系,她已经和刚英认真谈过了。刚英毫不掩饰地同情曲步步,但是,这是人家老蔡的私事,刚英就没有多说什么。老于就显然冷淡了许多,他非常看不惯老蔡的离婚,大有和老蔡、赛男绝交的意思。所以赛男一进门,他就躲出去了,说是散散步去。

赛男不高兴,问刚英说,我怎么得罪你们家老于了?你们孩子刚生下来的时候,不都是我当的月嫂?他就这么对待我?

刚英说,他已经那么大年纪了,他有他的看法,我也不干涉;我呢,理解你,你还是我的好朋友,不就行了?现在谁还要求夫妻必须一致啊?
赛男说,哟,刚英,你怎么变得这么贤惠了嘛!

刚英说,你看我爸爸妈妈,不就是文革的时候观点不一致就分成两派了?一个家就散了。我可懂得这一点,绝不统一思想,也不统一行动;夫妻之间只要你对我好,我对你好,就够了。是不是?……你说呢?这还不行?还必须思想统一,步调一致啊?你试试去,老蔡肯吗?不肯吧?

赛男点头,说,你说得还有道理啊。

刚英又问,那个曲步步有消息了吗?

赛男摇头,说,没消息,手机关机,短信也不回,老蔡还是挺担心的……

刚英说,我看没什么关系,她就是伤了心,不想理他了呗。

赛男说,我准备从新疆回来的时候,路过延安,让老蔡去看看她……

 

 

六十八、

新疆的美,一是在于它的纯净,天是纯净的蓝,水是纯净的绿,山是纯净的黑白分明;二是在于它的景色壮阔,高山大川,山峰挺拔,河水滚滚,气势非凡。

老蔡和赛男从乌鲁木齐向北疆走,经奎屯、过克拉玛依、在布尔津逛夜市,然后走一条老路,在中哈边界的哨所住了一晚,一早直奔喀纳斯湖。一路上,他们住过哈萨克人的帐篷,也住过解放军的哨所,经受过来自天山的狂风,也领教了深山老林没有人迹的恐惧。但是只要两个人在一起,赛男就觉得有无穷的力量。她越来越觉得与老蔡是须臾不能分离了。到达喀纳斯湖区,游人渐多,老蔡的切诺基一铆劲直上45度的斜坡,惹得周围游人羡慕不已。走上哈拉开特山顶上的观鱼亭,喀纳斯湖的全景便尽收眼底。喀纳斯的美丽是异域风光的美,细而高的云衫冷傲挺拔地从湖边直上云霄,充满了优雅和自信。

他们在喀纳斯湖边住了三天三夜,下榻于像童话里白雪公主与七个小矮人的屋舍一样的木头房子里,每天徜徉于翡翠般的湖水与茂密的白桦林之间,连食宿的高昂价格都没有吓退他们。

最后的一天,夕阳下的傍晚,他们坐在湖边的一条用整根圆木雕刻成的小船里,赛男偎依在老蔡怀里,对他说,我总是隐约感到你的心在游离着,但是优美的风景会给你的心铭刻下深刻的印记,让你永远也忘不了我……

老蔡说,但愿你是我心上最后的一个印记,覆盖住以往所有的东西;让我没有时间再回首过去,让我的面前只有前方。

 

 

六十九、

二十天以后,他们从南疆向回转。穿过吐鲁番火焰山旁的“火沟”,到嘉峪关,走西宁,从天水转道宝鸡高速,直奔西安。当老蔡的车在中午时分抵达西安鼓楼广场的时候,老蔡发现他和赛男两个人已经好久没有吭声了。他知道他们这时想的都是同一个人——曲步步。

老蔡碰碰赛男,问她,想什么呢?

赛男说,你说,咱们什么时候去延安?马上?还是明天?我去不去?

老蔡笑了,说,我猜对了。你果然想的是这些。我的意见是,咱们今天就住下,下午一起去看看兵马俑和秦史皇陵。明天一早我去延安,你自己在西安城里转转,等我,好好休息休息……

好。赛男有气无力地答应了。

老蔡想,步步只是在陕西,而且还是远在延安,竟然有如此大的威慑力,使得两个大鬼小鬼都没了气焰。

第二天一早,老蔡上路。中午一点多钟,他到达梁家岔希望小学。当他提着两箱纯净水走下车的时候,他发现希望小学已经变得相当热闹。不但从几个教室都传出了学生的读书声,而且每个教室里都有教师的身影在晃动。为了不影响娃娃们上课,他提着水悄悄地进了曲步步的窑洞。

进了宿舍就有点愣。这里变了,原来的两张床变成了一张,这可以理解;可是床上的被褥怎么都是黑色的?而且这里还有一股香烟的味道——像男人的家。唯有墙角还有剩余的半箱纯净水,带有曲步步的痕迹,虽然落满了土,但仍是亮晶晶的。他找张椅子坐了下来,忐忑不安地等着学生们下课。

这天的教师志愿者是朱老师。她从教室的窗子里发现了一个男同志进了希望小学。她把学生的课堂作业安排了一下,就走了出来。

当头发花白的朱老师探身进屋的时候,老蔡惊讶地站了起来。这太令人惊讶了,难道是步步……是步步么?啊,不是,不是。这位女老师的身量与步步相似,当然不是,当然不是。迎着阳光看不清楚的朱老师,走到他面前。

朱老师问,同志,您找谁?

我是来找曲步步的。老蔡礼貌地站起来。

您是曲老师的……

啊,我是她的……啊,是朋友。

朱老师说,那请坐啊。您不知道曲老师走了么?

老蔡傻了一样,摇摇头。

朱老师说,曲老师走了。唉,受委屈了呗。开学以前就悄悄走了,有老乡看见了。……她还给我们留了信,可是没说去哪儿了。我们几个老师就分析啊,她绝不会回北京的,她一定是去了更远的地方,因为手机的信号都没有了嘛。

老蔡问,会是去哪儿了呢?

朱老师说,我们分析啊,她过去收到过很多信,都留在这儿了,我们看了就分析,一定是去了这些来信的某个地方。因为,其中有几封都是其他地方的小学老师来的,我们就分析啊……

老蔡已经明白了。步步一定是去了这些来信中的某一所小学。但是谁也没办法一所一所地去找她。她曾经对女儿说过,让女儿等明年的春节回北京见她。就是这个意思了。

老蔡起身告辞,留下两箱水。朱老师把他送出门,说,曲老师剩下的水,我们谁也不肯喝,说是就这么放着吧,就当作对曲老师的想念。

最初来这里的路上,在高速公路的一个休息区加油吃饭的时候,步步突然放下手里的筷子,拉住你的手,说,老蔡,对不起。老蔡用另一只手盖在她的手上面,望着她泪汪汪的眼睛,说,咱们都说过,婚姻不是监狱,不是两个人的牢笼……步步说,谢谢你。老蔡说,如果是我先退休,我也许早就开着车全国跑了,那时候,把你一个人扔在家里的就是我……

第一次临近梁家岔的时候,老蔡看到步步的脸上闪现出了神圣的光芒,就像要升天的嫦娥,充满憧憬,面色红润,皮肤平滑,神情纯洁……

第一次给步步挑水回窑洞,肩膀和两只手掌都磨出了大泡,步步给溃破的地方消了毒,贴上创可贴,捂住老蔡的手就笑了……

还有第一天晚上,当曲步步把热毛巾捂在老蔡脚上的时候,老蔡窝下身子捂住妻子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

离开希望小学,上了车,开上大路,老蔡把车停在路边,一头就趴在方向盘上。你是个什么东西!老蔡!你让步步受了这么大的误解,就轻易放她走了!你还责备她心眼小,赌气不开手机!你!你!你!他用手砸着方向盘。……步步的心里说不定藏着多少委屈呐,她一句也不说,她一点儿都没有告诉你!在她的心里,你已经不是她的亲人了!可是她能向谁说去呢?她的父母早已不在,女儿远在天边,你又和她脱离了关系,她自己怎么办?如果一个人的心里连个说知心话的人都没有,你能指望她快乐幸福吗?

不知道步步到了新的地方能不能适应?她还唱歌吗?她一直是女高音,到现在仍然是尖尖细细的嗓子。她要是还唱歌的话,心情就能够好过得多……

这时,他的手机响起来,是赛男的。她的情绪非常紧张,大声说,老蔡!老蔡!你在哪儿?

老蔡说,在回去的路上。出什么事了?赛男!

赛男说,回来就好!你那儿没什么事吧?

没呀!

赛男说,那就好!等你回来再说!路上小心啊!我等你!

说完,赛男就急急地挂了。

老蔡打开车上的收音机,当地交通台正播放着歌曲,而且一路歌舞升平。晚上七点多,他到达西安城里他们下榻的酒店。

房间里,赛男刚刚洗过澡,正穿着浴衣上网。见他进来,她说,老蔡,出大事了!四川地震了!震中不知道是哪儿,反正震级很大,连西安都感到了。

老蔡问,电视台怎么报的?

赛男说,不知道,可是网上到处都是了!

老蔡说,打开电视!……我先洗个澡!

泡在热水中,老蔡又一次想到步步,想了想一会儿如何对赛男说。

可是赛男一直没有问有关步步的事,她只是一次又一次地进来报告刚刚从网上获得的消息。她表现得非常激动。终于她问,老蔡,咱们怎么办?

老蔡反问她,你说呢?

赛男说,我想去救灾!去四川!

老蔡想了想,说,那好,咱们明天一早就出发,向南过了秦岭,就是四川了……

赛男说,好!一会儿我去超市买些东西带去……

好。

老蔡想,去救灾吧,去帮助别人,也算对步步的一个交代。

 

(全文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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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健

胡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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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曾任新闻记者、杂志主编、主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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