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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

曲步步还收到了一条短信,是小新的。步步,回北京了吗?初二来我家吧,大家都来。

此时,曲步步正乘坐火车,在去往甘肃的路上。她要去看看那所杨树沟小学,为自己的下一步找个落脚点,也为自己的心找一个归宿。梁家岔希望小学已经恢复了,它重新受到重视不是你的功劳,它是大家的,是延安当地人民的努力使它恢复的,你的目的达到了。不是吗?在过去的一年多时间里,无论你失去了什么,你都得到了最好的回报,因为娃娃们重新上了学,获得了各界的帮助,这就是你的理想的阶段性的实现。

至于春节,她会回去的。和好朋友、老同学在一起聚一聚,谈一谈,对心灵是个滋养。她不准备当苦行僧,她需要亲情。既然老蔡不能再给她了,Log的感情也有了归属,那么她更应该珍惜现有的友情了。

火车早上8点多到达兰州。在火车站广场拥挤嘈杂的人群中拔出脚,曲步步在广场外找到了开往琼来乡的长途汽车。她仔细地把长途汽车每日的班次抄下来,以备后用。上车以后,她找了个后面的座位,因为琼来乡几乎最远,是倒数第二站。车上的气味比陕北的气味更加腥膻,窗外甘肃的地貌也显出与陕西完全的不同。土是灰白色的,山是灰黑色的石头山,地是近似戈壁的砂石地。曲步步望着窗外,心想,水呢?有水吗?这回没有老蔡用车给你拉水了。在梁家岔,第一批水用完以后,曲步步就利用每个星期日去延安洗澡的机会拎两箱纯净水回来,倒也够用一个星期了。娃们有时也帮着她提,对曲老师喝纯净水的习惯表现出了成人般的宽容。想到一年来与娃娃们培育起来的深厚感情,想到就要离开可爱的娃娃们,曲步步的心突然就疼起来,眼睛酸酸的,眼泪奔涌而出。你真的想好了么?

从琼来乡到杨树沟没有长途汽车,只有当地人开的一种带斗的手扶拖拉机。据拖拉机的年轻主人说,到杨树沟路不好走,要用两个多小时,如果单送她,收五十块钱。曲步步一下子就想到,以后洗澡恐怕就困难了。一是成本高了很多,二是路上时间也长了。曲步步和拖拉机主人说好,送她一个来回,路上可以搭乘其他人,只要不超载。车主答应了。

一路颠簸,所有的路都是土路,大小石砾。上山以后,又有极其狭窄的一段,一壁悬崖,一面深沟,万一对面来车,可怎么办?

司机说,没车嘛。

曲步步问,那山里的人来乡里,怎么来呢?

司机说,驴车嘛,走着快哩。

曲步步一想,如果真是这样,以后出山也不方便了,只能找驴车,那用几个小时能到乡里,就不敢想了。

过了险段,曲步步提议司机唱首民歌,司机笑说,不会。

为啥不会?

莫人教嘛。

想起张童。他会唱西北各地区的民歌,山、陕、甘、宁、内蒙、新疆民歌,张口就唱,歌词都记得,真是好记性。掏出手机,想给张童发个短信,一看,手机没有信号。难道你真的敢来吗?十年八年你就等于消失了,谁也找不到你了,你也收不到任何消息了。你行吗?你肯吗?步步?

这时,司机喊了一声,大姐,你看嘛,可美哩!

曲步步被惊醒,才知道自己刚才打了个小盹儿。眼前竟然到了一处仙境,青山绿水!寒冬腊月,四面环山的一汪水面,只在水边边上有一圈白色的结冰,中心却是深色的蓝,见得到水底,水下植物飘飘的,像在招手迎客。曲步步惊呆了。塞北江南!这四个字跳出脑海。难道是海市蜃楼么?

司机说,有水哩,树就长嘛。

那水面周围的树,都是细细高高的水衫和白杨,向天而长,像极了欧洲风景图片里的森林。看看表,已经过了两个小时,就是说,这里距离杨树沟最多半个小时的车程。啊,有了这里,她就什么也不怕了。以后每个星期可以来这里休息散步,疗养心情了。要是在水边再盖间小房子,多……那也不敢住。曲步步想着,想着,自己就笑了。

 

 

          六十一、

除夕夜,老蔡不愿意看那个越来越无聊的春节晚会,就抱着表姐两岁的小孙子到外面放了几挂小鞭,然后远远地看人家孩子放各种各样的大花炮。眼里看着,嘴里笑着,心里却有些空落落的。步步没回音,赛男也没消息,一伤二,这世界上还有哪个傻子能做出这么高效率的傻事?对步步,他是有歉疚感的,即使婚姻不保,也应该正大光明地告诉她,不该使她在欺骗中受到伤害。但是这一段时间里,她大概也有所反思,她毫不犹豫地做出决定抛开家庭去支教,其实已经面临着两种结局。她心理上应该是有所准备的。她过于轻易地把自己和老蔡的关系赌出去十年,以为十年以后回来的承诺就能抵得下这十年的光阴,是不是太单纯了,也太自私了?

他给北京家里打去电话,没有人接。这似乎可以预见,但是赛男为什么要关机?自己和她的感情并没有坏到要破裂的程度嘛!起码要互相有个问候。难道她连这点机会都不给你?或许是,她不要这些零零碎碎的东西,她要就要你整个的人。一时间,赛男的种种好处都涌现在眼前,她的活泼她的鬼机灵她的热情她的无拘无束自由自在……

 

 

      六十二、

在除夕夜的火车上,曲步步所在的卧铺车厢里人还不算少,乘客们在列车员的组织下正聚在一起包饺子。有乘客说,这是几十年一贯的传统,只在文革中间中断了几年。曲步步和另一位中年妇女负责擀面皮。大家听着广播里传来的春节晚会的实况直播,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一同擀皮的中年妇女是带着孩子去北京旅游的,她说,孩子爸爸几年前和别的女人跑了,从此她每到除夕就带着孩子出门,山南海北地旅游,有钱就跑远点,没钱就跑近处,绝不让孩子在家里感到与别人家的团圆有什么不同。年年除夕的火车上都有不如意的人们专门来躲除夕,尽管谁也不打听谁的事情,但是大家在一起就觉得特别的亲。

她问曲步步说,谁也不认识谁,就觉得亲……你说怪不怪?

曲步步说,怪,……也不怪。

两人说完就一起笑了。曲步步想,这倒是个好办法。以后剩下自己一个人了,也可以这样做。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那天下午到达杨树沟小学的时候,学校的木栅栏门已经上了锁。当然当然,全国的小学都是同时放假的。到村里去问,村民说,马老师一定是回自己的家去了。他的家离学校有三十里路哩。曲步步在村里走了一圈,在街上没遇上什么人。村里没有电。有一个简陋的小卖部。

杨树沟村是个不大的村子,它藏在一条宽二三里的山沟里,有不少树。有树就有水。由于是冬天,所有的树都只剩黑褐色的树干和树枝,所以曲步步分不清是什么树种,应该是杨树吧。杨树沟,杨树沟的嘛。学校离村子不远,有独立的院子,院子外不远就是水井,是用辘轳的,井上有草顶,像间小亭子。曲步步趴在井台上往下看,井有些深,但是水很清亮。她轻轻地松了一口气。有水,这是曲步步最基本的要求。她想,步步,那就来吧。

回来的路上,司机跟她说,买一台像手扶拖拉机用的小马达,就能自己发电,够小学校自己用就行,花点油钱也不多。曲步步就想,索性就买一台小的手扶拖拉机,平时发电用,还可以随时去外面走走短途,比如去那个仙境……

半夜12点整,新年的钟声响起来的时候,曲步步已经在火车平稳的节奏中进入了梦乡。

 

 

                六十三、

春晚结束,老蔡刚刚与妈妈、姨妈道了晚安,回到卧室,手机就响了。竟然是赛男!赛男急切地问,老蔡,睡了吗?

老蔡按捺住慌乱的心跳,压低声音问,什么?

睡了吗?

没呐。

赛男说,我在杭州,我刚从上海过来。我是特地从美国飞回来的……

一颗心落了地。原来她关机的时候正在飞机上。老蔡淡淡地应道,哦。

赛男说,老蔡,你得来陪我!我一个人在酒店……

老蔡说,行啊。

赛男说,那你快来!

按照赛男说的地址,老蔡十分钟就到了酒店。除了总台的两位接待员,大堂里空无一人,连灯都少开了一圈,只有中心地带还显示着平日的辉煌。老蔡简单辨认了一下方向,找到电梯的位置,径直上到22层。

赛男随着几家出版社和图书公司去了美国搞展览。她企图在大洋彼岸忘掉老蔡。你可以过另一种生活,就在美国扎下根,工作,艺术,男人,什么机会都不缺。可是偏偏缺老蔡。他的严格他的隐忍他的坚定甚至他的原则他的无情,都是你的滋养品,是一个男人能够激发你强烈感受的雄性激素。展览结束,出版社的人们都去旅游了,赛男自己回来。

为什么不和他们一起去?

我要留着以后和你一起玩。……而且,一定要赶上除夕,一定要和老蔡一起过。

 

 

          六十四、

大年初二,曲步步穿着她在兰州买的花棉袄出现在小新家。小新推着她在同学中间转了一圈,说,快看,花姑娘!花姑娘来了!

有同学问,真有特色啊!步步,是陕北的图案吗?

曲步步说,不是,是甘肃的,在兰州买的……

小新问她,你去兰州玩了?

没,曲步步说,就是去看看。

小新突然想起什么,大声说,哎哎,告诉你们一个消息啊,Log结婚了!

大家纷纷问着,和谁?和谁呀?围过来。小新说Log去美国之前带着新娘子到她家来了一趟。新娘子二十多岁,长得还行。

人们“哟”着,立刻就有声音说,这把岁数,年轻就行,长什么样都没所谓了。

小新继续说,这个Log,原来他一直就在国内呐,根本没去美国,也不跟咱们联系……

这时同学们就接着说起谁谁谁离婚了,谁谁谁退休了,谁谁谁病了……小新始终搂着步步,这儿走走,那儿听听,然后两人溜出房门,到了小树林里。

怎么样,步步?老蔡这老东西表现好不好?小新问。

曲步步说,这老东西陪他妈妈在杭州呐,要不我都回不来,不知道应该住哪儿。

以后怎么办?

曲步步说,还是离婚吧。

曲步步已经想好了,这次回来争取把婚离了,不为别的,就为了省事。她怕老蔡临时想离婚,找不到她;而且再为离婚走一趟,对她来说就麻烦得多。杨树沟出来进去都很难,不像梁家岔的方便了。干脆,一了百了吧,以后在杨树沟扎个十年八年的,心也定了,也不准备告诉谁了。

她已经发了短信给老蔡,让他大年初五回北京,第一天上班的日子,一起去办离婚。老蔡答应了。回信只有一个字:好。如今在曲步步心里,已经没有了各种感伤感慨,儿女情长的东西本来在她身上就不多,况且你还有事情要干。以后的事就留到以后再说吧。

同样是二十年的时光,年轻人往前看是充满机会和光明;中年人往前看是无限风光在险峰;老了以后往前看,是一段段的计划,把时间用好,把钱用完,什么也不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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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健

胡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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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曾任新闻记者、杂志主编、主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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