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七、

一天，老于去机关办事，他从办公室给老蔡打了个电话，约着见个面。上午十点多，两人在一家茶楼坐下，靠着窗子，有冬日的阳光暖暖地照着。

怎么样？老于。老蔡问。

老于说，还好。

孩子怎么样？

老于说，还行，就是晚上老哭，睡不好觉……

老蔡笑说，过去老百姓遇到这种事，都到路口贴张小条儿，上面写上：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君子念三遍，一觉睡到大天光……要不要我来给你念三遍？

老于听了也笑，说，迷——信——。

老蔡不知道老于为什么要单独约他见面，只是隐约觉得是与赛男有关。

老于木讷，话不多，总也不开口，老蔡就东一句西一句地聊了不少闲天，从足球到拳击，从汽车到探险，最后又问，刚英生孩子以后恢复得怎么样？

老于说，差不多了，她老是想早一点上班去。可是把个这么小的婴儿甩给我……我也没弄过呀！多亏了赛男啊……他看看老蔡，欲言又止。

老蔡说，哦。

老于长出了一口气，说，老蔡呀，有句话，不知该说不该说……

老蔡放下手里的茶杯，向后一靠，说，想说就说吧。

老于说，赛男是不是和……你知道她为什么情绪不好吗？

老蔡说，不知道，我好几天没见到她了。

你是不是……

是。

你知道我想问的是什么？

知道。

小茶童过来向普洱茶的壶里兑水，老于不慌不忙地等他完了事走开以后，才说，我可能是多管闲事了，……

老蔡打断说，对。

一时间，两人就愣在那里。

老了的爱情就应该克制，克制就是美。一辈子戳破了多少爱情，凡是戳破了的，就没有好结果；凡是不戳破的，无论是真的不戳破，还是双方都以为谁也没戳破，总之就可以天长日久。老蔡错就错在，在某一个不得已的情势下戳破了和赛男的感情……

目前的状况是，和曲步步、赛男的关系都僵住了。前进不得，后退不得，陷在泥里，无人能救。与步步的关系看来是彻底完了。这一代人视婚姻等同于爱情，视婚内出轨等同于爱情的背叛；即使你浪子回头，她也会看不起你，轻蔑、轻视溶化在骨子里，落实在行动中，时间长了就会让你受不了。就算你后退一步，向步步道歉了，检讨了，步步也谅解了你，真的原谅你了，你的日子不是还要这么过下去吗？仍然是孑然一身等她到七十岁，然后白发苍苍夕阳红，红不红只有自己知道。

而与赛男，为了要不要孩子的问题，也正悬在可能容忍与不可容忍的边缘。关键在赛男。如果她退一步，老蔡仍然会接纳她，带上她天南地北；如果她把要不要孩子上纲到爱不爱她的地步，老蔡会放弃，他不是为了一个爱字就牺牲一切的人。他更重视的是自己的晚年如何过得更理想，在此前提下，帮助他人，协助他人，促成他人。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现在似乎没有老蔡放不下的东西了。

老蔡抢先付了茶钱，起身，说，问刚英好吧，老于。那件事，请她放心，我会尽快处理好的。

老于也不失时机地劝了一句，说，当断则断吧。

下午回到家，老蔡简单收拾了一些东西。第二天一早，他开上车去了杭州，去看看妈妈过得怎么样，顺便散散心。有时候，除了时间的推移，空间的距离也是疗治创口的良药。

                五十八、

学校放寒假前，曲步步收到了一封信，来自甘肃。里面是一张照片做的贺卡，贺卡背面写着：祝曲老师春节快乐！署名是杨树沟小学全体师生。

照片上是七个农村娃和一个中年男老师并排站在学校的旗杆旁边。他们穿着破旧，但是人人都笑着，显得满足而自豪。娃娃们个个都是红脸蛋，是被称为“红二团”或者高原红的那种地域性的相貌特征。曲步步仔细看了每个娃的小脸，突然觉得和他们都很亲近。

这天是星期六，Log和小谢来到曲步步的窑洞时，曲步步还在看照片。小谢轻快地走过来，也凑到了曲步步身边看照片。她说，哇，红二团！又问，这是哪儿的娃？

曲步步说，甘肃的。

小谢说，一看就比咱们这里更困难啊。

曲步步说，是的嘛。……我一会儿也把咱们娃娃的照片寄一张给他们，就当友谊学校吧。

这时，只见Log站在门口，迟迟不过来，曲步步就招呼了他一声，说，Log，来看看！

Log过来，和小谢一起并肩站到她面前。Log垂下眼皮，小谢笑眯眯的。曲步步一下子站起来，虽然心里已经明白，但是仍然感到了意外。

曲步步说，你们……有……什么……事？

小谢笑着地说，曲老师，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陈老师……和我，我们准备结婚了！

曲步步吃惊地看看Log，这么快？Log的目光始终回避着她。曲步步立刻说，啊，是吗？祝贺你们啊！

小谢又说，曲老师，我们还要去美国度蜜月！寒假就去！……小谢跳起来，抱住曲步步的脖子，非常幸福地说，曲老师！我真的是太幸福了！

曲步步强颜欢笑地说，啊，真好！……好好去玩一玩吧！

她和Log的目光瞬间相对，Log很快闪开了。曲步步放开小谢，同时拉住了Log和小谢的手。

曲步步说，陈老师是我的老同学，这么多年都是自己一个人过，的确是非常需要有个人照顾他呀！有了你，小谢，我就放心了！小谢，我还得替我们所有的老同学谢谢你呐！

小谢说，是我该谢谢你！要不是你来了梁家岔希望小学，我可能永远也认识不了陈老师呐！

曲步步说，是啊，是啊，陈老师人特别好！

小谢说，就是，他真的是特别好！

眼看着Log放松下来，不再紧张了，曲步步也放了心。Log在感情上面是个非常简单的人，要爱，有爱，这就够了。他不会偷偷摸摸地占着一个再爱另一个。将心比心，虽有不舍，曲步步仍是真心地为他们两人感到幸福。

小谢说，曲老师，下个星期娃们就考完试了，我们就不来了。那，现在就和你告别了。咱们下学期再见……

曲步步猛地想到接下来的寒假！你去哪儿？！

懵懵懂懂下，曲步步从箱子里拿出一条带毛皮边的白色的羊绒披肩送给小谢作结婚礼物。又在懵懵懂懂下送他们去了汽车站。那披肩是同学小新送给她的，从来没用过。小谢接过来非常喜欢的样子令她永远也忘不了。

那么你呢？寒假你去哪儿？

我党在房子分配上有个规定，凡夫妻双方都在机关事业单位或者国有企业工作的，只分配购买一套住房。那么就是说，如果房子分配以后，夫妻关系出了问题，那么无论你工龄有多长，你都只能分一半，只能在一半面积的房子里了此残生。关键是，你要亲手去分这座房子，在形状上拆了这个家。曲步步不忍心。

假如，假如老蔡的母亲准备回北京过春节，假如老蔡希望她回北京，曲步步是准备回去的。起码要在老太太面前把戏做足，让老太太生前不至于伤心。但是，如果老太太不准备回北京过春节，如果老蔡坚持沉默，那么她该怎么办？留在梁家岔？似乎不方便。家家都在团圆，人家会怎么看一个有家不回的女老师呢？难道你来梁家岔是因为你没地方可去了？你不是志愿者，你是一个无家可归者。

怎么办？

                     五十九、

老蔡在西湖边上也突然想到了这个问题。看着身边叽叽喳喳说说笑笑的小学生们，他才意识到，已经放寒假了！那么步步呢？她回不回北京？如果回，她肯住哪儿？如果不回，她又去哪儿？老蔡，你让她进退两难了。

他拿起手机，立刻给曲步步发了一条短信，这是出事以来他给她的第一条短信。步步：我和妈妈在杭州过春节，你回北京还是来杭州，自己决定吧。

她当然不会来杭州，但不应该是你不让她来。你就是为了告诉她，她可以回北京住，那儿没有令人尴尬的见面，也不需要在老太太面前做戏，她可以自由地过节休息，会同学见朋友，只是在别人眼里比以往孤单一些。

手机提示，短信已到达对方。

但是没有回信。

还有赛男。他到了杭州以后才给赛男发了短信。他写的是：赛男，不想要孩子，并不是不想你；再说，不想要孩子只是想法不同，不是品质不好。对不对？

老了以后有种特别的感受，就是不必再为各种各样婚内婚外的接触操心了，是你自己不愿意再为一次次性冒险搞得心惊肉跳一身虚汗了；更不用说爱情，那是上天的恩赐，而上天什么时候把它放下来什么时候把它收回去，那是他的权利。但是，如果你真的动了心，你也没有时间再从头了解一个女人是否能和你过得到一起了。碰运气吧。

妈妈和姨妈都在睡午觉，他独自步行到西湖边上享受风景。周围的一切喧嚣都与他无关，有关的只有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