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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十四、

    老蔡七点半被闹钟吵醒,他推了推熟睡的赛男,听到她答应后,先下了床,去了卫生间。在卫生间里,他听到赛男也下了床,去了外面的卫生间。他和步步从一开始就一人一个卫生间,分别称为男厕所和女厕所。

昨天晚上他和赛男计划好,早上去附近的小吃城吃早饭,上班高峰之前出城,向北,从十三陵到南口,争取看四个地方的墓地。趁着天刚亮,路上人少车少,老蔡立刻把车速拉到100迈。

赛男在一边说,还可以再快点儿!

老蔡说,哼,一听就不是亲的,不说劝我慢点儿,还劝我更快!

赛男掏出一颗枣塞在老蔡嘴里,笑说,你要是害怕,就让我来开!

枣很甜,肉也厚。老蔡边吃边说,哪儿来这么好吃的枣?

赛男说,就是你家里的呀!

我家的?

对呀,厨房里就有!我抓了几个……

老蔡无论如何也想不起厨房什么地方放着枣。但是他的确也不常在家吃饭,想一想,实在想不起来就算了。他仍然时刻防止着自己的强迫症倾向,什么事情绝不想三遍以上。

关于墓地,父亲生前就交代过,死了以后绝不去八宝山。他说,人活着的时候,工作的时候,是为了便于工作的开展才设立的上下级;人死了以后,谁也不是谁的上级了,谁也不是谁的下级了,用不着再到八宝山那种地方去排队了。再说,如果按照他和妈妈的级别差距,他和妈妈死了以后连站都站不到一处,那更不行。

老蔡在车里大声说,说得对!蔡老汉!我支持你!你真是清醒啊!

第一站在孝陵后面的山里,当地人说是龙脉的尾巴尖。死去的皇帝占着头,咱们占尾巴。到了地方一看,所谓陵园其实就是一条山沟,东坡上是成片的开辟好的墓地,像开会一样同样高矮的墓碑肩并着肩;西坡上种着树,树与树之间就是墓地,墓碑之间有些空隙,梯田一样上到坡顶,只是价位不同。

赛男说,这里不行,你家老太太扫墓怎么上得去?

第二站在长陵后面的山里,当地人也说是龙脉的尾巴尖。但是进山的路太长了,过几个村,转几个弯,在墓地推销员的电话指引下,七绕八绕,车子驶上一条窄窄的土路,一边是悬崖,一边是小河。

老蔡说,嘿,打游击合适了!把鬼子带进来,两头一堵……

赛男笑,说,现在咱们就是鬼子了,想回去都不行,必须进到里边才能调头……

进到里边,果真豁然开朗,一大片漫坡上墓碑错落有致地排列着。墓地推销员早早等在入口,笑脸相迎,然后带着他们先进了休息室,喝茶倒水,看地形图,还明确说,北京市的墓地管理比较严,每个死者占地不能超过一米,他们还会来检查测量。但是咱们这儿可以优惠,因为是树葬,就可以多留一些树的地方……

赛男突然问老蔡,你的车头调过来了吗?

老蔡说,调过来了。

赛男说,那就走吧,别耽误太长的时间。

推销员说,我带你们去上面看看墓地……

赛男说,不用了,家里还有事!

两人开着车出来,终于回到大路。

赛男说,这种地方,进得去,出不来,清明的时候,只不定得多乱呐!

最终,他们在西边找到了一处陵园,大路宽阔,漫坡向阳,青山绿野,坡道直达山顶。老蔡动了心,去陵园的营业厅看了陵园的宣传片,要来了宣传材料。马上就有业务员紧随左右,告诉他,有多少多少名人选择了这里,多少多少高官选择了这里,多少多少教授选择了这里……然后就认真回答老蔡的每一个问题,墓地多少钱一平米?墓碑的不同石料一立方米价格是多少?墓地的小树多少钱一棵?多少树种可供选择?墓碑雕刻多少天完成?刻一个字多少钱?

然后,走出营业厅,老蔡说,就是这儿了。感觉不错。先把爸爸入了葬,以后我死了也埋在这儿……

赛男说,我也要埋在这儿!……老蔡,我死了以后,要和你埋在一起!

老蔡笑了,说,干吗?现在就开始抢阴间的位子了?

赛男说,抢什么了?我和谁抢了?……好呀你!你要是不想和我埋一起,你就早说!

老蔡拍拍她的手,说,干吗这么激动?

赛男说,哼!我又想起了我的孩子……将来给我扫墓,还得靠他呢!

上车再说!老蔡快步走到前面,去停车场把车开出来。

孩子的问题再一次提出来。老蔡试图从另一个角度说服赛男。一个孩子从小养到大,不是赛男你想得那么简单的。他会病,而且专门要在每天晚上你睡下了以后才发烧;他还会受伤,在下学路上被车碰了,打架的时候打破了脸,过节放炮炸瞎了眼睛;他还可能学习不好,天天被老师告状,作业做不完,熬夜熬得你和他一起眼睛发黑,最终考不上中学,考不上大学,即使花钱留学也毕不了业;再往后,他会带一个烂烂的女孩子回家,跟你搞婆媳不和,闹得你昼夜不宁;到时候老蔡我先死了,他们会抢你的房子,变卖你的家产,你会被他们撵出门,流落街头……

赛男听得瞠目结舌,愣了好久好久。然后她问,咱们有这么悖吗?

老蔡说,不用全赶上,只要赶上一条,你想象中的幸福就都完蛋了!

赛男说,那刚英已经生了,怎么办?

老蔡说,听天由命呗。让老于严加管教,人盯人战术,他有的是时间。

你没有?你也有啊!

老蔡冷冷地严峻地说,我不行,我还要去周游世界。

赛男咬牙切齿地说,老蔡!我发现你真自私!

回到城里,老蔡应赛男的要求,把她送回了父母家。她显然是真的生气了,下了车,头也不回就上了楼。但是丑话说在前头,总比以后走一步吵一步要好得多。如果两人之间真有不可容忍的地方,还是先暴露出来的好。

回到自己家,老蔡先倒在沙发里睡了一觉,醒来窗外已是万家灯火。他打开电视机,新闻还没完,边听着,边去了厨房,准备给自己煮一碗面吃。这时,他看见了灶台上的一大包红枣,还有盆里!——盆里泡得发白的一大块羊肉!天呐!怎么回事?!老蔡浑身的汗毛都立了起来。谁放的?难道是步步回来过?!什么时候?白天?见家里没人又走了?不会的,她起码该打个电话呀!难道是……想起来了,赛男上车以后还喂给他一颗大枣,他还夸了枣好吃,还问了她哪儿来的。她说是在厨房里拿的!!老蔡的脑子全乱了,情绪一团糟,用港台的一个词就是进入抓狂状态。这么说,步步在他和赛男同床共枕的某个时刻,回到了家里,发现了一切!是在半夜里?还是早晨?如果是半夜,她出了门还能去哪儿?可是,从陕西到北京,无论飞机还是火车,都没有这个时间到达的!步步是怎么来的?难道是搭汽车?这是唯一的可能。搭谁的汽车?Log的!Log公司的车!对,只有Log。那么她和Log突然回北京,是为了什么?

老蔡重新躺到沙发里,两只手抓住自己的头,痛苦万分。做人做事做到如此漏洞百出而不察,是你老蔡从来没有过的!啊呀!步步!她后来呢?她后来去了哪儿?回梁家岔去了?关键是,她匆匆回来有什么事情?她一定有事的。她绝不会干专门来捉奸的事情。整整一天他都在外面跑,没有时间发现大枣和羊肉,因此没有给她电话,对此她会怎么想?以为你破罐破摔了!爱谁谁谁了!还能怎么想?日日欢歌夜专夜,从此君王不早朝。

小新!

老蔡翻身起来,给小新打了个电话。喂,小新?

是我。

 

 

          五十五、

曲步步中午12点半到达咸阳机场,从机场直接乘大巴赶往延安。前面是梁家岔,后面是北京,都是她眼下不想面对的地方。

梁家岔的村干部们早就看到了你财务方面的缺陷,他们为了留住你,没对你说;可是随着梁家岔希望小学的名声越来越大,外界的赞助款给得越来越多,他们坐不住了,他们想把希望小学的财务控制起来。按说也不能说错,但是他们不该以毁坏她曲步步的名义为手段去达到目的。一个教师在学生中间的威信,不仅可以决定学生一时的学习成绩,而且能够影响学生们一生事业的选择。这个他们不懂,他们只懂得钱。你毁了一个老师,就等于毁了一批学生。对于曲步步来说,仅用“清者自清”的信条是不够了,她必须自证清白,拿出票据,补齐账目。结果北京方面又出了问题,看来真的做不到了。

北京的家也许再也回不去了。她万万没想到,老蔡会做出这样龌龊的事情。在一起生活了二十多年,老蔡在家里虽然脾气大,常发无名火,但她会理解是因为工作压力大而宽容他。而他的正直,他的严格,他的敏锐和智慧,都是她所一贯佩服的。在她心里,老蔡是不走感情外遇这根弦的,他的铁面无情连女儿也不放过,一般女人身上的缺点,常常在第一时间就被他看透,而且他通常以迅速指出为快。

是什么改变了他?也许,是你对老蔡没有尽到责任,你不应该让他晚年感到孤独。可是,两个人泡在一起,难道就一定能保证两个人的内心都不孤独吗?

遥远的北京城里的家只像个驿站,是个心里知道如果走到那里有个可以歇脚的地方。老蔡呢,他曾经是个很好的人,二十多年在一起,把一个家庭巩固起来,把孩子带大,有很多记忆,有很多幸福时刻。

然而,幸福只有重复,才能重温。但一切都是不可重复的,你不可能再像年轻时候一样恋爱,不可能再在强烈的性的冲动之下时时刻刻想念对方,不可能再生孩子,在没有考虑孩子的小学中学和大学怎么上的情况下糊里糊涂地把孩子带大,不可能永远有个孩子给你们提供源源不断的话题,很难永远有个共同的理想等待你们一起去实现。

在不断变化的生活环境和个人思想中,两个人不但分开需要理由,而且永远在一起也是不断需要理由的。惯性是最大的理由,亲情也是理由,性也是理由,责任也是理由。反之,没了惯性,没了责任,没了性,没了亲情,任何一项都可以成为两个人分开的理由。你现在正在做的,你离开家和丈夫去梁家岔做的事情,建希望小学,半年半年地待在远方,其实起的就是消除惯性的作用,还有责任。

现在内心的任何检讨都已经晚了,你恢复了一座小学,却丢了一个家。

下午四点多到达延安。换乘长途汽车的时候,她给Log发了一条短信。我回来了,没有拿到票据。谢谢你提供的汽车。

Log回短信。来坐坐?

她回复。不去了,我在等长途汽车,时间不够了。

寒冬里,站在一排在北风中瑟缩地等车的人们中间,曲步步觉得自己像个弃妇,可怜巴巴地回想着往日的温暖而不能自己;旁人是奔向温暖的归宿,你是离温暖越来越远。

 

星期四中午的时候,曲步步接到了一封挂号信,是老蔡的字。曲步步举着它,不知等待自己的是什么。道歉信?还是离婚协议书?她屏住气,拆开了信看,里面有七八张邮局的存根,不全是寄给梁家岔的,估计老蔡是让她自己核对日期地点的。但是没有信,除了信封上的地址,他一个字也没留。四天了,他没来过电话,也没有短信。他准备怎么办?

这天来的志愿者老师是李老师,一位将近70岁的女老师。午饭时,一边吃着面条,曲步步请教她,能不能找到一位固定的老师来这儿。她给曲步步出了个主意。她认为如果是体制内的老师,肯定来不了;如果是体制外的,可能也留不住;最好的办法是与乡里的中心小学或者县里的小学联系,和他们结成“手拉手,一帮一”的对子,请他们派老师轮流来这里执教,每个老师一个学期并不算长,这边在原有工资的基础上再给一定的补助,这样的话,积极性也有了,人员也能相对稳定了。曲步步一听,茅塞顿开,抱住李老师险些哭了出来。

第二天,曲步步就上了县教委。

星期六的那天,Log和小谢来了,曲步步把她在县教委交涉的情况告诉了他们。县教委愿意当这个红娘,促成县一小与梁家岔希望小学的“手拉手,一帮一”行动,而且也准备把梁家岔希望小学当作本县青年教师的培训基地。当然,他们也希望有媒体的关注。

小谢一听就笑了,说,他们要是真做到了,我这里当然没问题,而且还可以拉着其他报社的同行来采访。

曲步步说,那就真得谢谢你了。

小谢说,曲老师,其实我就是心疼你,就是希望减轻你的负担,……

曲步步心里酸了一下,说,别这么说,我是自愿来的,学生永远不是我的负担……

放了学,到了约定与村干部对账的时间。曲步步把三张存根准备出来,其中除了老蔡寄的鞋子和两个中学生的学费存根,还有一张老蔡的母亲给娃们买的运动服装和文具的火车托运存根。存根上面没有写明具体的物品,是曲步步根据日期找出来的。

可是,一直等了半个小时,村干部也没有来。

Log说,也许是我们记错了?是不是应该我们去村里找他们?走,我们走……

小谢说,没有啊,上次是我约的,说好是支书和会计到学校来。

Log问,还说什么了?

小谢说,说的就是把学校的账全都过一遍。

曲步步一听,说,如果你说的是,所有的账“都过一遍”,他们可能就不愿意来了。我估计那两万四已经被用了……而且不是打井用了……

Log说,唉,凭空害得曲老师连夜跑了一趟北京……

曲步步说,走,咱们去找他们吧。

无端地又提到北京,家里沙发上那一红一黑的情侣包犹然在目。曲步步走在前面,Log和小谢跟在后边,听着他们脚步轻快嘻嘻哈哈地说着什么,曲步步的心情无论如何也轻松不起来。结果其实是可以预见的。村委会没有人在。窑洞外面一把指甲盖大小的锁头翘撅撅地挂在那里。曲步步三人无奈地互相看了看。

小谢说,原来他们说曲老师这了、那了的,是为了在我面前掩饰他们自己的错误;原来,他们实际上根本不想对账哩。

天色已暗,曲步步把Log和小谢送到汽车站。暮色苍茫中,走回学校的路上,鬼使神差地,她又转身看了看他们,……他们!Log和小谢正手牵着手!曲步步立刻背过身,紧张地喘不过气来,然后她又鼓起勇气回过头去看了看。是的,他们俩手牵着手,手牵着手……心里突然就空落落的了,就像船上的一根蒿杆插呀插呀插不到底,小船就漂浮着不知所向;似乎最后一块系在心上的石头咕咚一声沉下水去,扯住的是满腹的肚肠……

学校就在眼前,属于你的那孔窑洞就在眼前,可是她一步也走不动了,曲步步两腿一软,瘫坐在地上。黄鹤西北去,衔我千里心。Log!

 

 

              五十六、

    隐隐地,你在后悔,何不在Log向你示爱的时候就答应了他?你也是喜欢他的,但是你不愿意放弃老蔡。如果早就知道老蔡会变心,你会早些选择Log。可惜一切都是不可预知的,上帝安排好让你后悔,你就一定得经历后悔。但是,他们俩相差30多岁,他们有共同语言吗?当然有,一同当志愿者的经历就是共同语言,那么,Log真的爱小谢吗?应该是真的,小谢那么有活力,有能力,又那么年轻,年轻的身体对于男人来说,是不容忽视的重要因素。小谢真爱Log吗?他不太老了吗?也许比她的爸爸妈妈还要大。他们俩是谁追的谁呢?一定是小谢追的Log。他是美国公司的高工,是美国籍,现在的女孩子都实际得很。可是,也可能是Log追的她。曲步步去北京奔丧的一段时间,他们照常在星期六来教书,回去的路上,Log会邀请小谢去他那里坐坐,或者吃顿饭,临走,Log会像那天抱住她一样抱住小谢,说,你别走!

一切皆有可能。

可能,可能,曲步步使劲点着头。

曲老师!曲老师!有人摇动她,听声音是水旺和水旺妈。

水旺?曲步步醒过来,眼前是昏暗的灯光,她躺在自己的床上。

曲步步一下坐起来,说,啊,是不是睡过了?该起了?

恍惚中是到了早上,天虽黑着,可是水旺他们都起了嘛。

水旺哭着说,曲老师!你咋了嘛?你咋了嘛!

曲步步说,我咋了?水旺,干吗哭啊!

水旺妈说,俄两个来学校,见你在半路上嘛!躺着个嘛!水旺就叫你,曲老师,曲老师,你就不答个声嘛!吓哭了娃……

水旺说,俄和妈把你拖过来的……啊啊……说着,他又哭起来。他妈妈抱住了他。

曲步步终于想起来,刚才是送Log和小谢走,后来……好像有什么事情需要她慢慢想。她搂过水旺,拍拍他,说,没事了,没事了,曲老师刚才可能是晕了,就一下,没事了。谢谢水旺,把老师给救了回来。

水旺哭着说,曲老师,你可别病啊!……你可别死啊!……

水旺妈拍他一下,说,啥哩!啥死不死哩!

曲步步说,没事儿了,我不会死的,就是累了点儿,放心啊,水旺!

曲步步重新躺下,努力回忆着刚才需要好好想一想的事情。是了,是Log和小谢的关系。他俩好了。应该祝贺他们。他们都是你的朋友,在这样的环境下面支持着你的理想和工作。如果没有他们,你应该承认,你现在的处境会困难得多,你的心情也会差得多。是的,是的,刚才有些嫉妒了,有些自私了,你希望Log永远在你身边,既不给人家希望,又不允许人家离开,那怎么可能呢?步步,你不是那样的人。不是。

 

不久以后,延安的报纸都纷纷报道了梁家岔希望小学与县一小“手拉手,一帮一”的消息,媒体也对县教委的决策和县一小响应号召的义举大加赞颂。于是又有延安市里的小学加入了“手拉手,一帮一”的活动,把第一年参加工作的青年教师派到这里带薪锻炼,同时也充实了梁家岔希望小学的师资力量。

新年一过,新老师们就来了,一共三个人,一男两女,都是年轻人。村支书过来宣布了村委会的决定,支书兼任希望小学的校长,学校的一切事务由村委会负责。年轻老师们的加入,使得学校里多了歌声和笑声,娃娃们显然比以前更加兴奋,学习的积极性都有所提高。寒假前的小学期末统考,梁家岔希望小学的成绩已经上升到了全县第五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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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健

胡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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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曾任新闻记者、杂志主编、主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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