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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十一、

星期六,Log和小谢照例来梁家岔上课。中午的时候,曲步步再一次把自己想请一个固定的老师的想法提了出来,征求他们的意见。

Log盯着她的眼睛,半天,问道,步步,是家里有什么事了吗?

曲步步说,不,不是现在有事,我怕万一……像这次这样,家里老人再突然有个什么……找人代课,太麻烦大家。

小谢说,怎么是麻烦,这也是我们大家愿意来的呀!

Log说,家里不是就剩一个老人了吗?

曲步步说,那我……她如果病了,我也不能不管呀!

Log又问村里的意见。曲步步也把支书的没钱支付工资的话说给他们。关于请一个固定教师的想法,他们都说再考虑,但是对支书借走两万四的事情,他们都觉得有些不妙,还钱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了。怎么办呢?如果以后他们再向希望小学借钱,又该怎么办?

终于,小谢说,我去找支书谈一谈,好不好?

Log说,好,你出面最好,你是记者。一是希望小学的钱不应该挪用,曲老师当初借给村里就是不对的;二是……

小谢说,二是那笔钱怎么花的,应该一笔一笔讲清楚……

曲步步叮嘱说,语气缓和一点儿啊!

小谢答应着就上坡去了。留下曲步步和Log。

Log问她,步步,家里出什么事了?

没有,真的没有。

是吗?……Log看着她,又问,红旗到底还能打多久?

曲步步笑了,说,打到底,你放心吧。

吵架了?

没有。

那就好。……老人家的墓地找好了?

家里正在找。要选个路好走的,环境好的,不容易。

    曲步步和Log又聊了会儿学生的情况,就到了上课的时间。小谢还没回来。曲步步去小谢上课的那个教室给学生交代了作业,又去看了看Log的课堂,他已经在黑板上写上算式了。可是心里仍然有几分不踏实,有什么话需要说那么长的时间呢?她下午是教四年级的语文课。再抬眼看看远处村子里,没有小谢的身影,也就不等了,她走进教室。

小谢在过了半节课的时候回来了。她直接去了一年级的教室。曲步步在窗子里看到她,脸色有些沉重似的。

下了课,曲步步和Log、小谢三人在办公室里坐下。

小谢说,情况复杂了。支书说曲老师……可能……贪污钱了。

Log说,怎么可能?!人家自己掏钱来教书……

曲步步说,听小谢说完吧,小谢,……说呀。

小谢说,支书说外界赞助的钱都被曲老师自己留下了,除了带娃们洗个澡,自己也洗,就没见给娃们花什么……

曲步步说,洗澡的钱是我自己的。

还说,曲老师自己记账自己花,没人监督……

曲步步说,这点说得对,以后你们帮着我管……还说什么了?

小谢说,支书说以后希望小学的账由村里的会计管,全部汇款交到村里,希望小学需要用钱的时候,找会计支……

曲步步叹了一口气说,唉,我永远不会找他们要的,我自己的钱够用了。

小谢说,那就等于人家赞助希望小学的钱,全归了村里了!

曲步步说,归就归了吧,村里也挺困难的。

小谢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纸,Log紧张地盯着她问,还有什么?

小谢说,支书说他们找邮递员抄下了从去年开始的每一笔外界汇款,要和曲老师对对账……

Log打断说,我看这样吧,咱们现在先上课去,放学以后咱们再谈。步步,你说呢?

曲步步说,好。

Log说,步步,能坚持吗?

曲步步说,没事。

Log说,步步,我是坚信你的!你绝对不是他们说的那种人!

曲步步说,当然。……走吧,上课了。

记得女儿小学一年级的时候,老蔡丢了一只镀金的打火机。然后他们又发现女儿的玩具里多了一个彩色的变形金钢,这显然是女儿拿打火机换来的。曲步步和老蔡商量,应该批评批评女儿,不能让她从小就学会偷家里的东西。老蔡制止了她,他说,步步,咱们永远不要让偷这个词出现在女儿身上,而且也不要让她听到这个词;就让她的世界这么自由自在的,让她干干净净单单纯纯地长大吧。直到如今,曲步步才深刻理解了老蔡的用意——那些贬义的低级的庸俗的词汇只要靠你近一点点,都是对你的侮辱,更何况加在你的头上。

    曲步步抑制住自己恶心想吐的感觉,走进四年级教室。眼看着面前娃们一张张可爱的小脸,她的眼睛再一次湿润了。让娃们的世界就这么自由自在的,让他们干干净净单单纯纯地长大吧。这就是教师要以身作则的原因,是教师应该负起的责任。如果在村干部心里,你曲步步是一个贪污助学善款的人,那么你还如何在这里呆下去?有何脸面去教育人家的娃们?

 

放学后,曲步步和Log还有小谢又坐到办公室。小谢把那张纸放在大家面前。上面是她的笔迹,抄下了支书说的所有的账。曲步步的脸色开始变得很难看,她拿出了自己的账本,交给Log。

Log说,小谢,你念念吧,我跟着对对……

小谢说,好,那就念了。她念道,11月10日,汇款100元;11月12日,汇款50元;11月14日,汇款220元;11月22日,汇款400元;11月23日,棉鞋一包……

Log查对着曲步步的账本,一直说着,有,有,有,……

到了棉鞋,他说,这个没有。

曲步步说,棉鞋是老蔡赞助的,我就没写。

小谢继续念着,汇款越来越少。这是规律。最后,她念道,7月31日,300元……

Log说,没有。

曲步步说,这300元是老蔡给那两个考上乡里中学的娃的,是两个人一个学期的学费。我也没记。

小谢继续念道,9月7日,两万四千元;……总数是两万七千七百二十元。

Log说,这里是二千五百元,支出一千二百二十元……这里有发票的是,一千元……

曲步步说,对,是到乡里、县里买考试卷子的。

Log说,二百二十元没发票……

曲步步解释说,没发票的一次是100元,赞助者要求给娃们买袜子,我把发票寄给人家了,还让娃们每个人都签了字;另一次手套也一样,只有把发票给人家看,人家才会相信他寄的钱用到了娃们身上……他们不信可以问问娃们嘛。

Log说,步步,你别生气,我明白,是你受委屈了!

曲步步眼里转着眼泪,说,他们也有对的地方,账目应该有人监督;我错就错在自收自支了。……可是其他的说法,我不能接受。

Log说,步步,咱们是老同学,我坚信你的品德。咱们都这把年纪了,到这么偏远的地方来教书,绝不会是为了钱来的。他们这么想就是错的……但是这里……咱们也没权利不让人家怀疑,关键是要把证据补上。补上不就行了?一次是棉鞋,一次是两个上中学的娃的学费,还有袜子、手套……

小谢说,我也站在曲老师一边,千万不能让他们打击了咱们办学的积极性。……我觉得,尽管他们的怀疑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是……不必真生气,咱们一定要把证据准备好,下个星期六,咱们一起和他们对账!

曲步步望着小谢有些愣。证据?证据哪儿找去?那几单个人赞助的发票,她都给人家寄回去了,向人家个人报了账,那么就是说,如果没有这些发票,这官司就打不赢了?即使你认为这二百块钱不算什么,即使你用自己的钱补上了,可是你的清白在哪里?以后在娃们面前怎么说得清?

说不清的还有老蔡寄的钱和包裹。如果只是发短信让他找那些票据,他会不耐烦,他会索性抛在一边,以他清者自清的原则不予理睬。让他们自己去邮局查!

说着话,天色已暗。Log和小谢要赶长途汽车。曲步步送他们走。猛地,她想到,自己也应该走,回北京,去取“证据”!星期二早上之前赶回来!因为星期一是休息日。还来得及!她连忙进屋取了背包,锁好门,追了出去!

 

 

                   五十二、

从刚英回国到她去医院生孩子的三天里,赛男天天往刚英家跑。找保姆,打扫卫生,添置婴儿用品,等等,一直未与老蔡联系。老蔡一给她打电话,她就说忙,而且马上挂断。老蔡不再强求。本来已经建立了良好的讨论的关系嘛,为什么不讨论,还耍小孩脾气?

第三天中午,赛男主动给老蔡来了电话,说,女孩!

老蔡说,啊,刚英生了?……女孩好!老于儿女双全了!

赛男说,3220克,6斤多。

老蔡说,哟,和我女儿生下来的时候差不多……

赛男说,你女儿?……我女儿在哪儿呢?

老蔡淡淡地说,我怎么知道?

赛男在那边说哭就哭了!边哭边说,老蔡!你给我女儿!你必须给我女儿!

老蔡说,你来吧,那边完事以后,你来,咱们谈谈……正好我明天约好去给父亲看看墓地,你陪我一起去……好不好?

好吧。

    晚上,等刚英睡了,赛男离开医院,直接到了老蔡家。老蔡给她煮了一盘饺子,热气腾腾地等着她。看着面前的几碟小菜,醋蒜、糖拌西红柿、酱牛肉和泡椒鸡爪,还有一碗饺子汤,赛男长长地喘了一口气,说,啊,还是家里好!

等她吃饱喝足,老蔡问,刚英怎么样?

赛男说,毕竟是年纪大了,生个孩子就像要死了一样,还输了血,吸了氧……

孩子呢?像谁?

唉,别提多好玩了!真是爱死个人啊!……就是像老于多一点,可惜了!

老蔡说,老于也不难看……

赛男说,不难看?那你让他戴上长头发试试看!说完,她自己先笑了。

老蔡说,等你刷完碗,赛男,咱们谈谈孩子的问题。

赛男一听。马上站起来。说,好!马上!

几天来,老蔡一直在想赛男提出的孩子问题。依照自己先前的想法,一生的最后十年二十年里,应该是为自己活的。趁身体好的时候,全国各地、世界各地去玩玩,不枉来世上一转,了解了解自己所生活的地球,了解了解其他人们的活法。然后到身体不行了的时候,再回到自己的家里,养身,读书,含饴弄孙,安心等待天年的到来,再不悔地闭上眼睛。难道这就是赛男说的自私的晚年吗?

可是有了赛男,你就要为她着想了,她比你年轻得多,你死了以后,应该有个孩子陪伴她。虽然这个时代能不能靠孩子养老越来越没谱,但是这是她的愿望,你可以满足她,为什么不?但是,关键的问题在于培养孩子成长的漫长的过程。真的再从头来一遍?再搭上自己的后二十年?老蔡一想就不寒而慄!

赛男洗好碗,坐回到餐桌旁边,给自己和老蔡一人一杯茶。她的想法很简单,因为她还没到瞻前顾后的年龄。她要尽早生孩子,和刚英做伴,一起把孩子带大。尽早生孩子的意思,就是尽早结婚;尽早结婚的意思就是老蔡尽早离婚……

再往下想,就快到不可容忍的边缘了。老蔡不说话,等待思绪清晰下来。你往回想,你真的容忍一个孩子占去你最后二十年的时间吗?不,不是容忍,是让步;再想,你真的想马上就和曲步步离婚,与赛男结婚吗?不,不是马上,还有很多问题没准备好;还有,你真的能够保证将来不后悔吗?不,不敢保证。你真的愿意承担未来可能出现的来自母亲、战友、同学、社会等等的评价吗?不清楚。不知道。不敢说。不愿想。

你爱我吗?爱。那你就应该爱我的一切。是吗?你为什么不爱我的孩子?如果有,也是我的孩子,我当然爱。但是你不想要他!他在哪儿?是你不想让他出生!是因为他并不存在……你不爱我。爱。那你为什么不要孩子?怎么又转回来了?

有谁见过一个犹豫不决的男人走上婚姻殿堂时会感到幸福?有谁见过一个女人在犹豫不决的男人怀里能找到幸福?

谈话很艰难,一直谈到深夜。两人决定先休息,明天去找墓地的路上,再接着谈。

 

 

           五十三、

    当天晚上,Log他们公司凑巧有拉设备的车回北京,问曲步步的意见,是等第二天去西安搭飞机,还是今晚搭顺风车?曲步步选择了顺风车。晚6点出发,向北到榆林,过东胜(鄂尔多斯),走包头,因为是一路高速,榆靖高速、蟒榆高速、二河高速、东苏高速、包东高速,直到京包高速,到北京,1200公里。13个小时后,早上7点,曲步步到了家。

曲步步轻轻地打开家门,轻轻关上,先是把包里的大枣放到厨房台子上,把新鲜羊肉泡在水里,这是临走时在工程处附近的市场买下的,准备回来给老蔡做一顿红焖羊肉。进到客厅。家里的气味已然不熟悉了,有股陌生的洁净的馨香。她打开大灯,放下拉杆箱的同时,听到楼上传来老蔡的呼噜声,刚要笑出来,突然,她看到了长沙发上两个旅行背囊!一个是黑色的,一个是红色的,而且红色背囊上搭着一条红黄蓝绿四色的长围巾!有女人在!是的,还有小号的带金色条纹的运动鞋!

曲步步太阳穴突然鼓账起来,血管绷得整个脑袋剧烈的疼起来,腿软得站不住,膝盖打着颤,但她已不准备坐下,绝不坐在被别的女人坐过的地方。扶着沙发的靠背,她在想,自己应该怎么办?不不不,她不会大闹的,但是究竟应该等他们起床,拿到老蔡寄钱、寄包裹的凭据再走,还是应该马上转身离开?如果是马上离开,她还能够去什么地方?直接上机场?回延安?

那红色的背囊斜靠着黑色的背囊,像一个女人靠在老蔡身上。曲步步选择了马上离开。她重新穿好大衣,走出大门。

七点钟,天还黑着。这是今年冬天最黑暗的日子。寒风凛冽中,她坐上出租车,找到了那趟9字头的公共汽车站。整个头脑都是膨胀的,满满的塞的都是胶水一样的东西,没有给人留一点儿回转思考的空间。就是两个包,一红一黑,以前没有见过,那就说明是专门买的情侣包?女儿上中学的时候,收到过一个男生送的红色的书包,她没在意,背着就上学去了。可是一到学校才看出来,这书包和那男生的书包竟是情侣包,一红一蓝,红中带蓝,蓝中带红。于是全班大哗。老师打电话告诉了曲步步,曲步步又告诉了老蔡。老蔡说。一个书包,有什么情侣不情侣的?跟孩子说,想用就继续用,不想用就不用……

坐上9字头的公共汽车,乘客们都是昏昏欲睡的。她给小新打了个电话。

小新,我正在去你家的路上,半个小时后,你到车站接我吧。曲步步忍住悲伤。

小新那边已经很清醒,急急地问,步步?……步步?是你吗?你怎么回来了?……出什么事了?

曲步步说,到你家再说吧。

小新开着她的白色宝马等在路边。等步步坐好,她问,老蔡干什么缺德事了?

曲步步一下没忍住,眼泪哗地就出来了。

到了家里,帮曲步步收拾好客房,小新坐到了曲步步的对面,认真盯着她说,步步,说实话,你这次回来,虽然显得土气了一些,但是年轻了很多。真的,真的。……还哭,还哭,还哭得出来!说明你心里年轻啊!还有激情啊!

曲步步忍住哭泣,说,他如果提出离婚,我会同意的。

小新说,你也替他们男的想想,你说走就走了,黑不提白不提的,人家怎么知道你到底走多久,是不是早就厌烦人家了?

曲步步说,连你也向着他?

小新说,人家老蔡真的给我打过电话,想知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曲步步说,我才走了一年,中间还回来过几次,加起来没有几个月,他连这么短时间的考验都经受不住……

小新说,我说步步,你也得想想自己现在是什么状况,你还考验他?……现在不是你年轻漂亮,他是1米70 的困难户时期了。

曲步步说,那好,那就离婚吧。

小新说,你先休息,睡一觉起来咱们再谈,好不好?

曲步步说,没时间睡觉了,小新,我要马上回延安,还要赶上明天的课。……我就是……我不能连个朋友的面都见不到就离开。

小新说,先别谈离不离婚的事,先想想感情。你和老蔡还有感情吗?

当然有。

平时吵架吗?

从来没有。他在家里说一是一,脾气大,我从来不和他吵……

感情深吗?

曲步步仔细想了想,说,不知道。……怎么是深?怎么是不深?

就是……是不是越来越淡那种?

曲步步又想了想,终于说,就算是吧。

小新说,因为有的人是越过越浓,越老越不想分开,总想粘在一起……

曲步步说,我不是。

对,所以你是什么感觉,老蔡就有什么感觉,一样的,同步的。……所以他的感情空缺需要填补。

那他为什么不提出离婚,干吗偷偷摸摸的?

那肯定是有原因的。一是他和另外那个是不是到了想公开的地步;二是那个女的想不想和他结婚;三是对这个家庭的责任他考虑好没有……老来老去,不像年轻时候对感情的背叛那么敏感了,因为年轻时候就是感情主宰一切,感情背叛了,一切都没有了意义;而老了以后,感情就像你耕种了一辈子的土地,它摆在那儿,继续生长着庄稼,其他因素却突出出来,比如男女不同步的性功能,比如情趣,比如生活方式,等等,这时候咱们应该想的,就是和谁一起度过余生。

曲步步说,已经不是我怎么想了,还得看他想和谁度过余生。

对,你得等,真的。

十点半,曲步步乘飞机回了陕西。这次离开与一个月以前离开的区别在于,一个在猜测中,一个是明确了。既然已经决定听天由命,那就听天由命吧。小新说得对,你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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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健

胡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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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曾任新闻记者、杂志主编、主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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