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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

追悼会于父亲去世后的第七天在八宝山革命公墓举行。杭州的姨妈和表姐、湖南的叔叔和堂弟都赶了来。姨妈一家住在家里,和妈妈作伴;叔叔一家就在外面住,老蔡已经给他们开好了宾馆。

老蔡本打算给父亲买一套新的呢料中山装,被妈妈否决了。妈妈说,爸爸只喜欢军装。他这才从父亲的旧军装中挑了一套八成新的给父亲换上,鞋子是手工绱的敞口布鞋,袜子是纯棉的军用品。妈妈让在追悼会那天给爸爸把眼镜也戴上,怕爸爸上了天走路看不见,老蔡没同意。爸爸又不是知识分子。

当天早上,干休所发了两辆大巴和十几辆小车。老蔡一家及亲属乘坐的中型依维柯早早就出发了。小燕和公务员小李负责用轮椅推着老太太,并照顾叔叔和姨妈另两个老人,到了地方就坐进休息室。其他年轻些的人在老蔡的指挥下,布置灵堂,做一些前期工作。曲步步的任务是接洽送新鲜花圈和花篮的店家,督促他们并安排花圈的摆放,堂弟配合她。表姐的任务是找工作人员放三把椅子在亲属站的地方,以备老人之需。老蔡和干休所的工作人员一起,把父亲的简历、签到簿、纸、笔都备好。

一切安排妥当,只见干休所的两辆大巴也到了停车场。参加追悼会的人们鱼贯下车,有年轻战士,有耄耋老人,有干部,有家属,还有……赛男!老蔡已经好几天没有得到她的消息了。埋头在安排亲属、商量后事、联系追悼会时间地点等等琐碎事情之中,猛地见到她,仿佛是从另一个空间归来见到亲人。看着赛男最后一个下了车,缓缓地走在人群的最后边,老蔡心里热流滚滚。赛男这天穿了一身黑色的衣服,领子上有大的花边竖立起来护住脖子,像叶子托住花蕾,把她的一张小脸衬托得分外洁白。这时,赛男抬起头向这边张望,显然也看到了老蔡,她愣了愣,便挥起手来。她仍然是那个热情的赛男。

老蔡没有回应,只是盯着她看,因为她的前面走着干休所的大队人马。

遗体告别开始了。追悼会进入最单纯最实质的阶段。亲人们对死者的悼念落实在最后的一刻,为的就是使死者走得不是太寂寞。向遗体告别的人们三人一组进入现场,三鞠躬,绕遗体一周,对家属安慰,与家属握手,……母亲哭得几乎休克,老蔡和步步把她扶坐在椅子上,两人站在母亲身边继续维持着追悼会的正常进行。如果按照老蔡的本意,追悼会应该只是至爱亲朋围绕在遗体身边,大家一起说说对死者的思念,谈谈以往的故事,痛快地发泄一下感情,互相给些鼓励,哭一哭,抱一抱,再一起把死者送到天堂口,一起等待死者的骨灰回来……

可惜固有的形式已经套住了每一个人,干休所的人首先就不同意。他们说,不可能不叫别的老同志参加。老蔡退一步,坚持在大家都走了之后要留一段时间,给家属单独与死者相处。他们无奈地答应了,但是要求不超过十分钟。这些事情在他们只是工作的一个内容,他们只想利利索索地办完这件事,并不会多为你亲属们的感情着想。

最后的三个人进入灵堂,大门在他们身后关闭。不用看,老蔡也知道,赛男一定在其中。鞠完三个躬以后,他们走向亲属。赛男在妈妈身边弯下腰,脸贴脸地抱住她;妈妈也亲切地拍拍她,作为感谢;然后她走到老蔡面前,大大方方地拥抱了他,然后和曲步步握手,和叔叔握手,和姨妈握手……

亲属单独相处的时间终于到来,子女们把椅子搬到遗体旁边,让老人们围坐一起,八十多岁的叔叔先就痛哭失声起来,他大喊着,大哥!大哥啊!

灵堂里立刻一片哭声,每个人都以自己的方式呼唤着死者,这是最后一眼的留恋,最后一刻的相处,最绝望的一次告别。从此阴阳两界,音信茫茫。

两天以后,叔叔和堂弟回去了。姨妈提出要带妈妈去杭州住一段日子,避开伤心地。老蔡答应了,妈妈不答应。妈妈说,我还要整理爸爸的东西,还要给爸爸其他的亲戚写信,……我要是走了,爸爸回来该找不到我了!

老蔡说,妈妈,去姨妈家休息休息去吧,等你回来,这个家还是要你来整理的,时间长着呢!

 

第三天,老蔡一早到火车站送走了曲步步,下午到机场送走了姨妈和妈妈,小燕也跟着去了。这个以往充满父亲的咳嗽声、妈妈的唠叨声的家,从没有如此空荡过。

老蔡拿起电话,拨了赛男的号码。赛男吗?

老蔡。

大家都走了。

哦。

你的展览……

闭幕了。

怎么样,成功吗?

还行。

出来一起吃个饭,怎么样?

行啊。

两人选了个吃烤鱼的馆子,老蔡下午不到5点就坐到了里边,先要了一壶菊花茶等赛男。和赛男的关系今后要怎么发展,已经不是黑不提白不提就能解决的了。父亲去世那天就已经形成了的亲密程度不可能再退回到过去,可是往前走又有多大前途?如果步步和Log的事情只是捕风捉影,那么她总有一天要回到这个家,哪怕是七老八十的;那你把赛男放在哪儿?如果下决心和赛男好了,那步步怎么办?她也老了,你不能让她老来老来没个归宿……可是,你明明爱上了赛男,爱她的善良她的美丽她的活力她的精灵鬼怪,你愿意撒开手吗?而且,她一定也是爱你的。那天她是主动抱住你的,当着太平间工作人员的面,像夫妻一样地拥抱,她敞开的怀抱是那么柔软那么无私那么温暖,令人想永久地靠在那里睡下去不愿醒来。后来在医院挂号处前的长椅上度过的三个小时,两人一直在互相抱着,那么大胆那么无畏,就像已经有了一个比结婚证更合理的契约,两人要永远相爱,爱到永远。

更难以说出口的是,自从送曲步步去陕北以后,他对性的要求似乎突然迫切起来,好像身体突然迎来了一个小阳春似的。也许是因为你退休了,身体和精神都闲了下来,恢复休整了?还是……尤其人在旅途之时,陌生的环境,更加激发着他的欲望。他希望有个女人在身边,度蜜月一样地随时随地在一起,满足相互的需求。步步不可能,赛男是可能的。想起老战友庆平的那句话:“你小子……就这么完蛋了?这一辈子……就完蛋了?咱们还有多少年奔头啊?就这几年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这家伙就是想干也干不成了!”

这时,饭馆门口探进一个女人的脸,问道,开门了吗?

服务员说,开了,开了。

赛男大步走进来。老蔡立刻向她招招手。望着赛男脸上跃动的笑容,老蔡觉得自己刚才的一闪念竟是那样龌龊。

赛男!

老蔡!

两人面对面坐下来,两双眼睛凝视到对方心里,两只手握在一起不撒开。

老蔡又轻轻叫了一声,赛男!

赛男说,哎。

想吃什么?

随便。……赛男又说,我看见她了,那天。……她挺好的。……

老蔡当然知道她指的“她”就是曲步步。他说,是吗?

是。

还想什么了?

赛男说,我得走,离开你。

去哪儿?

国外吧,那样更彻底。

老蔡说,去当国际盲流?

就算是吧。赛男说,咱们国家的企业在外面参加的活动越来越多……

老蔡说,如果是我把你逼成了国际盲流,我的责任就太大了。

赛男说,不是你逼的,是我自己必须走。

为什么?老蔡问,我就那么令人讨厌吗?……你不用离开,真的,如果你不愿意,我不会纠缠你的。

赛男两脚跺了跺,说,老——蔡——!你怎么什么都不懂呀!我是恨我自己,恨我的命不好,我不爱的人缠着我,我爱的人……却是我不该爱的!

赛男后来还是跟那个记者交往了一段时间。记者经常带她出席一些企业界的聚会,以她为荣,给她介绍各种关系,对她的业务开展确实非常有帮助。这次博览会就是一个例证。可是,记者是有孩子的,一个女孩,离婚时判给了她妈妈。女孩刚刚十五岁,已经开始学坏,抽烟,喝酒,结交街头的小混混,令其父母非常头疼。记者为此常常把孩子带回自己家里进行管教,一骂就是一个晚上;而女孩报复他的方式就是攻击赛男。只要赛男和女孩在家里相遇,每一次都会发现女孩在她的衣服、手袋、鞋子等等地方施加的“毒手”,刀痕、大便、鼻涕……不一而足。而赛男也不愿意总是充当告状的角色,只好渐渐地和记者拉开距离,从此躲开那个女孩。

赛男自己知道,她对记者的感情中间更多的是感激,好感,但不能算是爱情;虽然若没有那个反叛的孩子,结婚也是可以考虑的。可是,记者显然是不能容忍她的撤离的,他开始天天七八个爱情电话追着她,爱情短信更是源源不断,发展到后来,就威胁要把他给赛男介绍的业务关系都截断,而且更要把他和赛男的性关系广播于众……这才使赛男下决心彻底离开他。此时此刻,赛男想起老蔡,想起他的劝告,想起他的为人,发现自己对老蔡除了信任,还有一层没有捅破的朦胧的暧昧的情愫在心底深处。

如果这种情愫永远保留在心底,变成暧昧的友情,超乎一切的友情,那么暧昧期越长,感情就越好。就像发酵的酒粬,越陈越浓。男女之间长期的友谊,其实就是最养人的暧昧。

可惜当赛男再次见到老蔡的时候,恰遇上他父母同时住院,使赛男不得不以帮忙的身份进入老蔡的生活;而刚刚认识他的家人,又遇上他父亲的突然去世,这使得赛男眼睁睁地看到老蔡的痛苦,又不得不在他的感情世界里深深地插上了一脚。

 

 

四十九、

曲步步坐在火车的座位上,轻轻地长叹了一口气。一个星期来的忙碌和压抑的心情终于获得些许缓解。老爹的去世是她心情沉重的因素之一,而追悼会上那个与婆婆和老蔡亲密拥抱的女人却是她真正的心病。如此亲密而她却不认识的人,显然是她离开之后才进入老蔡生活的,而老蔡被拥抱时羞涩尴尬的样子更在她脑海里久久挥之不去。以曲步步的修养,她是不会去向婆婆打听的;尤其这类的人和事,当时没机会问,过后就更不便单提出来问了。

那女人很时髦,很漂亮,比自己年轻,而且……性感。

曲步步本不是那种非常敏感、丈夫若有外遇自己手心就出汗的女人,但是一种不安全感还是早早地逼近了她。也许什么事也没有,只是分别得久了,不放心而已。老蔡这次对她的态度,其实是很敷衍的,两人之间的话题只局限在父亲、母亲、追悼会等方面,似乎是兄弟姐妹之间的谈话内容,并非夫妻,并非久别重逢。同时,曲步步顾及到他失去父亲的痛苦,也不愿在夫妻感情上给他什么压力。就这样,两个人又分离了,草草地分离了。

也许,她应该去寻找一位当地的好的小学老师替代她了,她自己重新回到家里陪着老蔡过退休生活。一年来,老蔡一个人度过每一个白天晚上,感情上出现空白也是可能的。趁现在这空白还不算大,补起来应该不困难。因为老蔡的妈妈是不会接纳作为不正常关系出现的女人的。下决心去陕北之前,她也考虑过这个问题,但是她一方面是相信老蔡的为人,另一方面也有侥幸心理,认为寒假、暑假、十一、春节都可以回来陪他,总比天天摽在一起要好。既实现了理想,又给了老蔡自由活动的空间,何乐而不为?

看起来,她是想得太简单了。

在西安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往延安赶,刚过中午就到了Log的工程处。她给Log带了些北京的小吃,艾窝窝、驴打滚、豌豆黄等等,这是姨妈回杭州前买的,顺便也给她买了一份。

Log在上班,急匆匆过来接待她,接下东西,给她倒了一杯水,说,步步,欢迎你回来。

曲步步说,什么欢迎不欢迎的,这是我的地方。

Log说,学校没有你,还真是不习惯。

曲步步又问,你们在学校的午饭吃什么?

Log说,当然是方便面了!

两人就笑了。这是曲步步一个星期来第一次笑。

Log又问了问她公公婆婆的情况,也跟她说了娃娃们的情况。Log说,学校各方面都很好,朱老师和李老师每人都连续顶了两天课,很辛苦。

曲步步说,真是应该谢谢她们,她们年纪都大了……

Log说,她们也是向你学习呀!

曲步步很快就告辞了。她看出Log的工作很忙,同时也为了早些到学校。在延安有Log在,这是上天对她的恩赐,单是这份友情,就足以支撑她继续干下去。直到他离开。

 

暑假期间在延安参加郊县教师暑期培训班的时候,曲步步认识了一位中年女教师。女教师和她丈夫都是民办老师,每月的补贴只有六十元,生活困难不说,在乡村小学教书十多年,却长期转不了正。而新学期,由于学校学生的减少,她又面临着再次下岗的困境。当时曲步步就动了心,想把她请到梁家岔来。回来和Log和小谢一商量,他俩都不同意。Log认为,一是夫妻俩来一个,安不下心;二是如果请两个人,工资负担又太重。小谢觉得,人家是挣工资挣转正资格来的,不是志愿者,可咱又保证不了就一定能帮助人家达到目的。再说,还要村委会同意。事情就搁置下来。

这次从北京回来,女教师的事情又一次浮上脑海。她准备回到梁家岔以后先去村委会听听口风。

长途汽车蜿蜒而上,在一望无际的塬塬之上,秋日的阳光洒遍高原。那经年有月洪水切割而成的沟沟壑壑是那样有形有款,而千百年未被风霜雨雪冲刷摧残失去尊严的坡梁梁又是那样雄厚伟岸,庄重自信。步步,你真的想离开这里吗?

下午到了梁家岔,刚踏进希望小学,曲步步就听到娃娃们的欢呼声!——曲老师回来了!曲老师回来了!一头白发的朱老师满面笑容走出教室,在她身后,娃娃们涌出窑洞的门,呼地一下围了过来!曲老师!曲老师!曲老师!曲步步的眼泪被娃娃们叫下来了!朱老师也跟着一起落了泪。

朱老师说,多好!多好!被娃娃们想着!

曲步步说,朱老师,辛苦你了!

朱老师说,不辛苦,昨天晚上我就睡在你床上了!还是水旺和他妈陪着我……

娃娃们重新上课以后,曲步步就去了村里。村里很静,没什么人走动。曲步步想起前些日子村里借去的那两万多块钱,说是要打井,可是怎么不见打井的动静?在村委会门前,恰巧遇上了支书。他正往外走,见了曲步步,就招呼了一声,步步?

曲步步说,支书,正要找你说个事儿。

支书站定了,说,说嘛。

曲步步说,我想给咱希望小学找个老师哩。

支书问,不是有了嘛,还要找?

曲步步说,我公公刚去世了,婆婆年纪也大了,怕有的时候再突然病了就要回去人,没有一个固定的老师,怕耽误娃们的学习哩。

支书说,工资咋算?

曲步步说,由基金会的赞助款里出嘛。他们年年会给的。一个月600,一年7200嘛。

哪有钱嘛?

不是刚……

用着呢嘛。没有钱嘛。

曲步步有些纳闷,又问,井呢?打了吗?

支书说,没呢。

那钱就没了?……本来应该是专款专用的……

支书一听,不高兴了,说,咋说?……曲老师,我还有话要说给你,现在不行,有事哩。说完转身就走,朝相反方向去了。

家里怎么办?这里怎么办?……家里怎么办?这里怎么办?……家里怎么办?这里怎么办?曲步步来回来去地想着。决定来陕北教书之前,她认为自己和老蔡的婚姻已经是铜墙铁壁了,即使不如从前,也会是这样的模式到永远了。不像刚刚结婚后的几年,感情虽然热烈,但是并不稳定,两人常常会发现对方的难以捉摸之处,为此还会吵上两句。可是二十多年过去,对方的一举一动都成为了自己的举动,对方的想法也已成为自己的想法,因此一旦超乎寻常,就一定是有情况了。

究竟是放弃这里保卫自己的家和爱情,还是放弃家,保卫自己的理想呢?

起码为了两处的平安,无论如何,这里应该再找个固定的老师来了。哪怕……哪怕是自己付新老师的工资。那得让老蔡掏一半。

晚上,曲步步给那位女教师写了一封信。写完信,她又想,人家也是女人,人家到你梁家岔来,家就不用管了吗?人家的家庭稳定又怎么办呢?如果让那位丈夫来梁家岔,女教师留在本地,那么这里又不方便了。除非两口子一起来,可工资怎么付?

    曲步步终于绝望地得出结论,梁家岔希望小学只有靠志愿者一条路了。——就是说,你曲步步也只有一条路,就是坚持在梁家岔,而北京城里的那个家,只能听天由命了。

 

 

                   五十、

赛男真没劲,这么老的都要!老蔡说。一觉醒来,看着身边的赛男,恍如梦中。

赛男睡眼惺忪,笑了笑,把手捂在他的嘴上。这是他们之间最近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记得赛男刚刚得知刚英和老于好的时候,就扔给老蔡这句话,说的就是,刚英真没劲,这么老的都要!于是现在就被老蔡频频用来讽刺赛男。

老蔡的家作为他们幽会的地点,要比赛男的干休所私密得多。高楼里的休干及其家属们有充分的时间凭窗瞭望,赛男住的六层楼正在他们的视野之内。而老蔡的住宅却是完全考虑到了这一点,每座楼只有三层,每座楼的地下都有自己的车库,业主们下了车直接乘电梯上楼,偶尔遇上他人的机会在1%左右。只有保安,对,只有保安知道一切。不过,如果你不是名人,你就不必操心他们会传播什么。

至于两个人的现在与未来,她和老蔡一直在讨论个不停。暂且不说性,性在成熟的人们中间决定不了什么;最重要的是感情,是感情的长久与短暂,感情的多与少,感情的进与退。

每一段感情开始的时候,双方都希望是长久的,而之所以有的感情会渐渐地有分歧,会变得短暂,皆是因为了解得越来越多之后,对对方不能容忍之处的发现。老蔡和赛男一致认为,无论哪一方有不能容忍的地方,两人就分手,绝不凑合。不哭不闹,好合好散。

老蔡一方还认为,感情可以保持,日子不一定一起过。

赛男说,绝不。一处不能容忍,就已经给感情判了死刑;如果感情的力量大,什么都可以容忍。所以……

老蔡说,你这是单纯感情主义思想,应该全党批判。感情是非常脆弱的,它可能被各种因素所左右,父母、上级、社会;天灾、人祸、突发事件;经济、政治;时间、空间……统统可以摧毁它,它能有什么力量?再说,它要是真的有力量,还要结婚证书干吗?

一下子想到了曲步步。她是结婚证书所保护的一段感情。

可是赛男呢?她希望被结婚证书保护吗?

赛男说,我需要,但是我不会去撕毁别人的证书。

老蔡说,那我们怎么办?

赛男说,先熬着吧,直到熬过了不能容忍期,再说。

老蔡说,这会耽误了你再……发展新的……感情。

赛男说,这么多年了,我自己知道,只要有好感就是可以结婚的,容忍度反而更大,因为你对人家的要求并不高。……可是爱情是很难碰到的,我不想错过,哪怕短暂,哪怕燃烧过度,我都认了。

老蔡紧紧地抱住她,说,我怎么觉得,我抱住的只是一个梦啊?是海螺姑娘?还是七仙女?没准儿什么时候,她就飞了,回天宫见王母娘娘去了!

静下来的时候,老蔡总是想到步步。也许自己死了以后,墓碑上和自己在一起的名字还是曲步步。二三十年在一起,她已经是亲人了,不用证书也永远是亲人了。可是自己和赛男的感情是一定要用证书保护的。就是因为它的脆弱,它才需要保护。怎么办?究竟让婚姻属于谁?婚姻是步步的,和赛男同居?还是婚姻给赛男,和步步同居?占着两个女人,让她们都有归宿?会不会都没有归宿?

有时候赛男会问一些很刁钻的问题,比如,你怕不怕犯重婚罪?他老老实实地回答,怕。你为什么要犯重婚罪?他答:因为我不知道老婆是不是还爱我……赛男说,错!应该是,你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爱老婆!

老蔡当然知道自己没有答错。自己和步步的问题,他没有对赛男说,以免赛男认为自己的感情不纯粹。步步从一开始就没有把她和Log单独一起的行程说给他,后来又隐瞒了Log也去了陕北的事实。就算她当时怕引起误会,她也应该在以后的时间里解释清楚。老蔡再想,也许这只是你给自己找的理由。无论曲步步是不是因为厌倦而去的陕北,无论她是不是为了另外的感情才去的陕北,曲步步即使什么也不说,你也没理由在什么也没有落实的情况下,投入另一个女人的怀抱。

妻妻妾妾,曾经认为只有土财主才会干的事情,自己竟然也在实施。如果被人知道,别人也会像看土财主一样看你!丑恶啊!

赛男也有她害怕的地方。刚英来信,说她马上就要回国生孩子了。赛男为此就有些担心。她怕刚英知道了自己和老蔡的关系会批评她。这就是明知故犯。你再说爱情的力量不可抗拒,人家也认为你是个第三者。谁也不要听你在一段没有结束的感情里面充当拆墙人的理由。可是,如果不拆墙,只恋爱呢?

你能保证永远不拆墙吗?不能。你能保证永远都在恋爱状态吗?也不能。

老蔡和赛男两个人无遮无掩地袒露每一个想法,你来我去地反复讨论每一种可能,无情地评判来自每人的想法,因为爱情这东西产生的问题不仅仅是道德判断就能解决的。老蔡感到,这在他与曲步步的婚姻中是绝对没有的。这一段时间和赛男说的话,比他和曲步步之间一辈子的话都多;大概也是因为他和步步没有遇上过这么难解的问题。

有结论吗?有。道德上是一个结论。感情上是又一个结论。

 

刚英和老于回国那天,老蔡开着他的切诺基和赛男一起到机场去接他们。挤在一群接机的人们中间,老蔡紧紧地抓住赛男的手。终于,赛男首先发现了刚英!只见刚英一个人挺胸扬头英姿飒爽地走在前面,手里提着一只手袋,肚子并不很大,只是步伐有些摇摆。

赛男说,老蔡,你看刚英!一点也不笨!……啊,这我就放心了!

老蔡问,你放心什么?

赛男说,如果我也怀孕了,也不会太难看嘛!

老蔡笑,问她,你还怕怀孕难看呀?

赛男说,当然!有心理障碍都不行吗?

老蔡说,我也有心理障碍,但不是难看不难看……

是什么?

是谁来养?天天围着一个小孩转?谁干?

赛男非常认真地问他,什么?你不愿意?

老蔡看着刚英渐渐走近,向她摇手,边说,当然不愿意,我这辈子的生育义务已经尽完了。

赛男盯着他说,我刚发现,你这么自私!这么无情!

老蔡侧脸看看赛男,发现她真生气了。在一起讨论了那么多问题,惟独忘记了生育的问题,这在老蔡认为是已经不必再提的问题,在赛男来说还是个大事。

刚英笑眯眯地走近,赛男扑上去拥抱她,亲她;老蔡和她握手,把钥匙给赛男,说,你们先上车去吧,我来等老于。

赛男搂着刚英就走。两人边走边互相打量着,赛男说,你没变,就是脸上有斑了……没关系,生完孩子自然就会褪下去了。

刚英说,赛男,我怎么觉得你变了呢?好像特别柔软,特别幸福,眼睛也……恋爱了?

赛男故做惊讶地说,没有呀!真的像幸福的样子吗?——那是看见你高兴的呗!

刚英说,你更漂亮了,还年轻了,真的。

是——吗?

在停车库里找到老蔡的车,赛男帮助刚英坐上后座,让刚英身体斜靠着,把双腿抬到座位上摆好。刚英准备三天后剖腹产,已经和她的医院联系好了。赛男答应她全程伺候。这时,老蔡和老于推着装满行李的手推车进到车库,向这边走来。

赛男看着他们,问刚英,老于对这个孩子有什么想法?

刚英说,他特别高兴,男孩女孩都喜欢……

赛男说,不是男女的问题,是……他已经有孩子了,再养一遍孩子,烦不烦?

刚英说,他烦什么?他说他正好有经验……可以带着我一起把孩子养大。平时我上班,他在家看着保姆带孩子!

赛男咬着牙说,看老于多好!

刚英看出什么来,问,哟,赛男?你有什么事情了?……怎么回事?

赛男装没听见,跳下车,喊道,老于!这儿哪!车在这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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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健

胡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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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曾任新闻记者、杂志主编、主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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