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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十三、

老蔡酒醒后已经是傍晚了,他接的第一个电话是老于来的。

老于说,老蔡啊,怎么样了啊?

老蔡说,老于,我是怎么回来的?是你们送的?

是啊。头疼了吗?老于问。没什么不舒服吧?

老蔡说,老于,我是不是出洋相了?

没有,没有,你什么都清楚,自己也能走,就是有些迷糊……我们不放心,就送你回去了。……你的家不错嘛,老蔡。

老蔡还是放心不下,又问,我真的没胡说八道吗?

真的没,真的,我不骗你,实事求是。

那就好,如果我说了什么不带劲的话,请多多包涵了。老蔡再三道了谢,才挂断电话。

放下电话,老蔡再一次仰面躺下,努力回忆着午餐时的情景。想起老于和他儿子,想起赛男,想起赛男险些提到刚英怀孕的事情,还想起基金会的钱,再往后就想不起来了。忘记真是个好东西,凡是它屏蔽了的,就一定是你不想记住的。

这时,第二个电话进来,是赛男。

赛男问,老蔡,醒了吗?

老蔡说,醒了。哎,赛男,今天谁付的账?

赛男说,你付的。你还说,不用找了!

真的吗?我怎么什么都不记得了?

赛男说,我就是想提醒你,找回的零钱和发票都在你上衣口袋里……

我是不是丢人丢大了?老蔡问。

赛男说,是。反正特别傻!说完她就笑起来。

老蔡说,我以后再也不喝酒了!一壶黄酒怎么可能就把我放倒了呢?

赛男说,可能是因为情绪有些激动吧。

情绪?……老蔡边问着,自己就想起什么来了,好像提起过曲步步。

想不起来了?还是想起来了?赛男在那边问,幸灾乐祸地。

老蔡说,那就谢谢你了。再见,赛男。

如果不是酒的作用,老蔡不会在外人面前提自己家里的事情。他和曲步步一辈子过得好与不好,都是他们自己的事情。从头想起,他和曲步步从认识到结婚,波澜不惊,一路绿灯,没有任何亲人、亲朋好友、上级领导反对——两个工农兵大学生,幸运是一样的;都是先入党后提干,步骤是一样的;都分到了北京,落点是一样的,结合就非常顺理成章。于是就走到结婚这一步。爱过吗?两人在一起,怎么都是爱。想听她唱歌,是爱;等她的身影出现,是爱;悄悄拉手,是爱;盼望见面在路口着急,也是爱;为对方操心,提醒穿衣吃药,都应该是爱吧。一起过了快三十年的日子,还不是爱吗?是爱。当然是爱过。可是,你们燃烧过吗?没有。那能说明什么呢?仅仅是火烧过的爱和没烧过的爱之间的区别。老了就什么都明白了,不再强求。

可是,她的决心是什么时候下的?她离开前是怎么考虑你的?怎么考虑这个家的?老蔡一点不明白。

 打开灯,老蔡这才看见沙发旁的塑料桶,一定是怕他呕吐而准备的。是谁做的呢?显然是赛男,她当过护士,有一份经验和细心。老蔡把桶放回卫生间,一眼就看见自己昨天换下的袜子、内衣就堆在洗衣机上,很是不堪,脸就有些热,想想赛男的观感,更是不好意思。好在,好在,好在她以后不会再来了。什么?你怎么就敢肯定?万一……呢?

     两天以后,老蔡又上路了。他的这次出游,是河南、湖北方向,走京广线,听豫剧,看赤壁去。

临走前,他去家里看了看父母,他们还是老样子,听新闻,吃药,晒太阳,接电话,看看老战友自费出的书,议论一下哪处是真的,哪处是吹牛的……老蔡上午去的,中午在家陪他们一起吃了顿饭,就离开了。他对自己目前仍然能够频繁出游而心存侥幸,他预感到这种自由已经没几天了。老人无论多么老,只要两个人都在,这个家就是平安的,儿女的心也是平安的。但是只要一个人去了,剩下另一个,做儿女的就不能再掉以轻心,就要全心全意地陪伴,照顾,尤其是解除老人精神上的寂寞,那就需要你的日日夜夜了。

在干休所的停车场,他又看见了那辆红色雪佛兰越野车。这次,他特地走过去看那车的牌子,一看就知道,这车的确是赛男的!上次他问过赛男住的是哪个干休所,赛男闪烁其辞,好像是不想说,为什么呢?他掏出手机,给赛男拨了个电话。

赛男,我是老蔡。

哦,老蔡,什么事?赛男好像在吃饭。

老蔡说,我看到了你的车,你的家可能和我老爹在同一个干休所……

啊?!听得出来,赛男被噎了一下。真的?他们住几楼几号?

老蔡说,你先别问我了,你先告诉我,你是几楼几号?

按照赛男说的楼号,老蔡走到她家楼下。这是干休所最早建的一批楼,还是六层砖混楼,没有电梯,丝毫不考虑干部老了以后爬不动楼梯的可能,或者以为当时的营团干部永远不老。赛男家在五层,老蔡爬了五层。按他的体力,爬山爬楼都没有问题,但是这天这个五层楼却让他心跳失常,气喘吁吁。502。他等气息平稳了以后才敲了门,门应声而开。

赛男穿着一套肥肥的家常小花布衫,小花布裤,把老蔡请到沙发上坐了以后,就把一小盆切好的西红柿倒进榨汁机,嚓嚓一转,端过来两杯番茄汁,一杯给老蔡,一杯给自己。她这个家很少让男人来,因此随处都是女人的小摆件,随手都是女人用的小工具,缝纫用品、毛衣针,剪子、贴花等等。

老蔡喝着番茄汁,打量着赛男的家居,说道,还不错,装修设计师的杰作到现在还没过时……

赛男说,我过几天就要重新装修了,我要把电视挪到那边,在这儿放一个贴墙到顶的鞋柜,镜面的,穿衣镜就有了;再把我卧室里的大衣柜撤了,在那个屋子里做一个……

老蔡打断她的话,说,什么意思?有什么新变化了?

赛男说,没变化就不能装修了?

老蔡说,按道理是这样,否则如果再有变化了,这又变成旧的了,还得再动……

赛男支吾片刻,说,就算快有变化了吧,所以……

是吗?老蔡一口喝完杯子里的番茄汁,压住猛然涌上来的心悸,故做轻松地问道,是什么人哪?

赛男说,是个记者,高级记者,据说发表过好多作品……唉,我也不懂。都说他挺有名的……

是不是觉得他们记者特神秘?

也不是……就是……好像挺有才的。

嘴巴特能说,是不是?他是跑哪一行的?

就是……是跑经济的吧。……是我们这次办展览的客户给我介绍的……

老蔡说,我没问是谁介绍的。

赛男盯住他,说,有何指教?

老蔡说,我过去是搞企业的,你知道吧?……我们经常和记者打交道,有的可以说都认识十几二十年了,但是我和他们之间从来交不成朋友。我们之间只有钱的交情。就说新闻发布会、记者招待会,车马费从五十、一百,到三百、五百,又到三千、五千……我看不到他们的职业良心何在,只看得到他们的贪心。所以,报纸上关于任何企业的报道我都将信将疑,因为不知道其中有多少是钱在起作用……

赛男呆呆地看着他,一言不发。

 

 

                    四十四、

    五月中旬,梁家岔希望小学参加了全县统一的期中考试,获得全县第六名的好成绩。那天,曲步步从乡里领了奖状回来,村支书已经等在学校里。他坐在低年级的教室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退休教师孟老师的语文课。曲步步从院子走过,他看到了,起身出来,还细心地关上了教室的门。他紧走两步,与曲步步前后脚进了她的办公室。

支书说,曲老师,奖状领回了?

曲步步说,领了,看,多好!可惜没进前五,要是前五名,县里还有奖励呢。

支书说,好着哩。

曲步步问,支书有事?说嘛。

支书四十多岁,是个复员兵。在曲步步心里,觉得支书都应该是这个年纪的人,正是精明强干的时候。她当知青的时候,那时的大队支书也是四十多岁,她们女生都管人家叫老支书,人家也就答应了。现在想起来,就有些可笑。

支书说,村里要打井哩,想借钱哩。

曲步步问,借多少?

支书说,两万四,……

曲步步心里疑惑,为什么是两万四?边想着就边问出来。

支书说,都说有个基金会寄了钱来哩,用不着的话,就借一借嘛。

    曲步步一口就答应了,她不想说甘肃小学校的事,免得事情复杂化了。星期日那天,村里派了一辆手扶拖拉机,让会计和曲步步一起去县里取钱。洗澡的事就耽误了一次。半路上,Log来短信,问几时能来。她回复说,不去了,去给村里取钱。Log回复:遗憾。

    前一天Log来上课,她已经把村里借钱打井的事情跟Log说了,也说了把基金会的钱转寄给甘肃小学校的事。Log认为,按说基金会的助学款应该是专款专用的,既然钱已经转走,那么现在的钱其实是曲步步个人借给村里的。曲步步不同意,她认为这个钱应该算是基金会的,是希望小学将来要用的钱。Log又说,如果需要,他也可以拿钱出来,但是这个钱既然是借,就要有监督,花在哪儿,怎么花的,将来怎么还,都应该说清楚。曲步步说,跟农民说得太多,人家就觉得你没有诚意,就是不想借。Log说,没办法,那就随你了。

取了钱,让会计拿上,直接回到梁家岔。曲步步回到学校,只见水旺等在旗杆下。水旺说,家里来了个爷爷,要见曲老师哩。

爷爷?什么爷爷?

水旺说,他会唱歌哩,好听得很!

曲步步的脑袋“嗡”地一声,血液一下上了头顶,一定是张童!她抱上几瓶水,拎上刚买的新鲜牛肉,拔腿就跟着水旺回了他家。

张童已是一头白发,尽管剃了个小平头,仍然看得出来是白得很彻底的。曲步步一进门,张童站起来,嘴巴笑着,眼睛里却掩饰不住一丝的失望。

张大哥!曲步步过去握手。你怎么来了?

张童说,步步啊!……步步也老了!我以为就我一个人老了呐!

当然啊,早就不是当年的小知青了!……你来干什么?

张童说,这还用问,就是来看你的!你出名了不是?在报纸上看你又回来了,就想,等几个月再去,看她能坚持多少日子吧!

曲步步说,没问题,起码十年八年的吧。

张童说,长福也这么说,可是我得亲眼看看。

长福就是水旺的爷爷,过去的民兵队长,他比张童要大几岁。长福说,现在能了不,比先前有钱了,吃不下苦了,……就是一个人,孤寂嘛。

张童说,孤寂也是苦啊!是不是,步步?

曲步步不说什么,眼圈却有些红了。

水旺对张童说,曲老师闷了的时候就唱歌,我听过好几次!

曲步步说,就是这个张爷爷教的我……

张童说,啊,能唱歌好过得多了!……我四五十年在野外工作,都是靠着唱歌过来的;后来老了,进城了,倒没地方唱歌了,你一扯起嗓子来,人家就看你,是侧目而视啊!嫌你打扰了人家……

长福说,要喊就喊嘛!

曲步步也说,张大哥,再给我唱一首,就一首!

张童说,好吧,我可喊了啊。——“对面坂坂那个屹梁梁上,那是一个谁?那就是了那个要命的二呀么二妹妹。……”

三十年过去,张童的嗓子还是那么好听,调子高高的,歌味浓浓的。曲步步的嗓子眼也痒痒的。她自知对歌曲没有张童那么痴迷,但是一听人家唱得好,自己就想唱。于是,她也跟着张童唱起来,男女声搭在一起,煞是好听。“……白领领的那个布衫衫穿在呀妹妹的身,哥哥呀那个出门想你见你呀又见不下个人……”

一首歌唱完,曲步步又怂恿说,再唱一首,张大哥……

张童说,好哩,《三十里铺》!

好啊!

说唱就唱起来。“提起——这家来家有名,家住——在绥德三十里铺村,四妹子爱见那个三哥哥,俄们俩是知心的人……”两个人把两句的开头“提起”和“家住”唱得没了气,比着谁的气长,再比着谁断气不断音,换气不换音,唱完就都笑了。

张童在长福家住了三天,曲步步三天里下了课就往长福家去,学了三天的歌,唱了三天的歌,就像回到了青春年代。只是那时的歌唱几乎是唯一的寄托,而此时,它更复杂了,并不美好的青春年代,反倒成为你美好的回忆。

张童走的那天,曲步步有课送不了他,张童就自己绕到希望小学,从窗子里看了看曲步步教书的情景,挥挥手,走了。“小手手红来,小手手白,洗着个衣裳甩过水来,小亲疙瘩……”

 

 

               四十五、

     “十一”前,老蔡又一次游历回京,回家看父母,才得知父亲住院了。那天上午,他刚坐下来,妈妈的眼泪就掉下来了。她说爸爸这次可能不行了,是救护车来拉走的他,要不他还不去呢。

妈妈说,原来爸爸在家住着,病恹恹的,以为他如果去住院,我会轻省些;想不到,我现在天天跑医院,比他在家的时候累多了……

老蔡说,你可以隔一天去一次呀。

妈妈说,我原来也以为可以隔一天,可是不行,一天见不着他,就惦记;再说,也怕他想我……

老蔡一听,心里咯噔一下,感动得心酸。他平时看妈妈对父亲有一搭没一搭的,以为她已经被父亲的病磨得麻木了,今天听她这么一说,才令他重新认识了父母亲的感情。人老了以后的感情,是一种相依为命的感情,就像水越来越深,水深流动得就慢,水面上便看不到浪花,而水底却仍然是活跃着的交融着的。

吃过午饭,等妈妈休息了一会儿,老蔡就和妈妈一起坐着干休所的车去了医院。

父亲的床被摇起来一半,他半卧着,在输液。看见老蔡和妈妈进门,他的另一只手抬了抬,妈妈走过去,握住了那只手。他安静下来,气短地对妈妈说,不咳嗽了就回家。

妈妈说,好。

父亲的眼睛看着老蔡,老蔡便靠过去,对父亲说,爸爸,好点儿了吗?

父亲问,又去哪儿了?

老蔡说,东北!小兴安岭!

父亲说,不去新疆、西藏看看?

老蔡说,明年去!明年找几个伴一起去!中国这么大,转几年都转不完……

父亲说,我死了以后你就不要转了,你要管妈妈……

什么?!

父亲突然说到“死”,令老蔡和妈妈都吓了一跳。

妈妈说,咱们不能说丧气话,你就是一个咳嗽,哪能死得了?你得陪着我……

父亲说,好,陪着你!

老蔡说,爸爸你放心……

爸爸又问,步步呢?步步怎么样?

老蔡说,她那儿已经开学了,挺好的。

曲步步这个暑假没回来,说是延安市有个郊县教师暑期培训班,她去听了一个月的课。她发来短信说,牺牲一个暑假很值得,收获很大。还有一个挺让人高兴的事,她那个梁家岔希望小学的两个毕业生都考上了乡里的中学。曲步步建议,他俩的中学学费由老蔡出,老蔡立刻把两个孩子新学期的学费寄去了。

回家的路上,妈妈问老蔡,步步给你写信吗?

老蔡说,不写。……现在发短信,比什么都快。

妈妈说,不是快不快的事情,是感情,总要有感情交流的。

老蔡笑笑,说,现在不时兴这个了。

妈妈说,什么时兴不时兴的,我问你,你们俩还有没有感情了?

老蔡说,这还用问吗?

妈妈说,你别拐弯,就直接回答,有,还是没有?

老蔡说,当然有了。

妈妈说,那就行了。一会儿你把步步的地址给我,我要给她写封信。

老蔡说,那可不行,你写什么,我得审查,通过了才能发出去。

妈妈说,我得批评她,走了这么久,为什么不给我写信?只给你发短信代问我个好,就行了?

 

晚上,老蔡和几个老同学一起吃饭,本来要商量的是“十一”以后去哪儿玩的事情,结果谈起父母的病,都有些黯然。

老蔡说,我要等一等了,我爹可能撑不了几天了……

于是就有同学说,那我们几个先走一趟近的,去兴城看看海,……回来你爹的事可能就办完了。

另一个同学说,那还不干脆北戴河,房子都空了……

看他们几个提起父母的生老病死都这么轻松,老蔡有些受不了。他站起来说,那你们接着聊,我先走了。

大家看出他的不快,就安慰他说,老蔡,其实人终有一死,不必看得这么严重,我们爹妈走的时候,也是一样的……

老蔡说,知道。……你们不用送,接着喝吧……

他走出饭馆,呼吸了一口夜间的空气,感到一股污浊的汽车尾气的味道,想起山野间的清新,恨不得马上就离开这城市。回到家,在门口的信箱里取了当天的报纸,进了门。报纸里夹着几封信,两封基金的报帐单,一封单位老干办秋游的通知,还有一封是什么博览会的请柬,他扔在一边,脱了鞋就上楼了。

睡到半夜,突然有电话进来。一个女声说着什么,嘟嘟囔囔的,听不清。女声说的是奶奶什么的。老蔡强打起精神,问,喂,你到底找谁?

那女声说,叔,奶奶……让你去医院!

老蔡一翻身坐起来,是保姆小燕。

老蔡说,小燕,说清楚,爷爷出什么事了?

小燕哭着说,是奶奶出事了!120接走了!

老蔡脑袋里嗡地一下!妈妈!

你怎么没去?

奶奶让我看家。

哪个医院?

301。

老蔡急速下楼,开上车就去了301。一路上,他想着今后怎么办。两个老人住在不同的病房,甚至是不同的院子里。父亲在西边的高干楼里,妈妈住的是普通病房。如果曲步步在的话,她可以看护妈妈,爸爸那边有个小战士,能做到寸步不离,他两边跑就可以,可是……他妈的曲步步!关键时候你在哪儿?!

急诊室里,妈妈躺在一排病床靠边的那张床上,显然已经度过了最危险的时刻。她陷在各种仪器之中,鼻子上扣着氧气罩,输液的吊瓶架上吊着几只液体袋。老蔡冲到床边,一位中年护士拦住了他。问他,你是亲属?

老蔡说,她是我母亲。

护士说,你现在去外面买些成人用的“尿不湿”来,还有毛巾、水杯、碗和勺子……

老蔡说,好!那她现在……

护士说,这儿不用你管了,心肌梗塞,基本平稳了。……老人都这么大年纪了,身边应该有子女陪着了!

老蔡说,是是是。

他转身走出来,开上车往东边去找24小时的超市。行驶在宽阔而安静的长安街上,所有的夜色都变成了责备的脸色——应该有子女陪着了!应该有子女陪着了!应该有子女……是的,你有些自私,不,是太自私了!你维护自己的生活自由,你忘记了老人的需要,你想四处去玩,去完成小时候没达到的理想,你有太多的事情要干,就是不愿意和他们住到一起,负起照顾他们的责任!他们操劳了前半生,等你等了后半生,你却没心思和他们在一起!可是……难道你的晚年生活从此就应该这样,一直陪着他们到最后那一刻吗?到那时候,你该多大了?不知你还能否玩得动?驾照发到七十岁,还是八十岁?那时又该怎么样呢?难道又该让你的女儿来陪你了吗?生生世世陪下去吗?究竟怎么办更好呢?想到大逆不道的地步,他不敢再往下想了。

超市就在眼前,里边还有几个顾客,好像是刚刚从哪个歌厅出来的一群年轻人,每个人嘴里都唱着不同的调子,意犹未尽的样子。年轻人,好好玩吧,尽情玩吧,莫使金樽空对月,免得想玩的时候玩不了喽。老蔡给妈妈买的东西从三保暖内衣到袜子、内裤,牙刷、牙膏、香皂、毛巾、水杯、饭盒等等,一位工作人员问他给谁买东西,他说,病人。那人就劝他把三保暖改为对襟睡衣,说是这样方便对老人的抢救。老蔡反复道谢,交了钱出门,猛地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

回到医院,帮助护士给妈妈换上“尿不湿”,擦了脸,擦了眼睛,擦了嘴后,他坐到妈妈床前,握住妈妈的手。妈妈的手原来是如此瘦小,上面佈满皱纹和青筋。就是这双手,把你拉扯大;给你洗澡,擦鼻涕,抹眼泪;给你做饭,缝衣服,钉扣子;抱着发烧的你上医院,紧追着医生给你开药,打针……老蔡拉起妈妈的手捂到自己脸上,轻轻地抚摩着。

床头柜上有一个小黑皮包,是妈妈平时出门用的包。老蔡打开看,里边有妈妈的公费医疗证、老年证、身份证,还有两个信封,一个里面是钱,最多几百块;另一个里面是封信,他打开看,竟然是写给步步的。

 

亲爱的步步:

    你好啊!没想到妈妈会给你写信吧?妈妈想你了,也没想到吧?你应该想到的,我和爸爸都老了,想儿女是必然的。以前你们都上班,爸爸妈妈也没这么老,所以你们平时来得少,我们也没有意见。可是你们都退休了,我们反而见你们见得更少了。

妈妈不是想拖你的后腿,实际上妈妈还想向你学习呢,可是我只有一个希望,就是希望你以后多给我们写写信,写写娃娃们的情况,写写他们的生活,他们的爸爸妈妈,他们的想法什么的,都行,让我们知道自己还没被孩子们忘记,包括你和娃娃们。

春节以后娃娃们写来的感谢信,就使我和爸爸高兴了好几天呢。

另外,你们夫妻之间也应该多写写信,增进感情,别老用短信问候;别热了工作,冷了家庭。老了以后,什么都干不动了的时候,两人还要在一起过,互相陪伴哪。

家里一切都好,请放心!

                                 祝你

            一切都好!身体健康!工作顺利!

                                                爸爸、妈妈

                                                              年月日

老蔡看着看着,眼泪流下来。妈妈!最亲最亲的妈妈!平时她就在家里,就像永远永远会在家里一样,其实她随时随地都会离开你,随时随地都可能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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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健

胡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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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曾任新闻记者、杂志主编、主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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