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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报道

  四十、
  Log那天没去成小新家,是因为父母不让他出门。老两口嫌他浮躁,批评了他一顿。告诫他,抓紧时间读书充电,在实践中就不会出问题。环保的工作在我国是新课题,面对这么严重的污染,不是你建几座集注站、撬装站就能对付的;而且既然做的是环保工程师,就要有建树,不但要做好实际工作,还要有总结,要在理论上有突破。
  这都是Log发给曲步步的短信内容。Log写道,我在州立大学教能源管理的时候,出过三本书,我父母都看不上,他们说仅仅是教材而已,他们希望我写的书能自立为一个流派。我想,我都快成流浪汉了,就算西北流派好了。
  春节一过,曲步步就准备回梁家岔了。老蔡在年前就把妈妈送给娃娃们的一应物品打成包裹从铁路托了运,等曲步步回程到达延安的时候,那包裹该也能领到了。
  正月十五那天一早,曲步步煮了元宵,黑芝麻馅的,两人吃过,老蔡送她上机场。赶十点半的那班飞机。一路上,两个人都没有说什么,离别只是暂时的,用不着再长亭更短亭送君送到大路旁君的恩情永不忘了。到了机场,人来车往,看来不在家过正月十五元宵节的人还不少。老蔡在国内出发的一排入口前找了个空挡停下。帮步步取下行李,拎到里边,等步步缴了机场建设费,两人就分手了。
  他拍拍步步的肩膀,说,那我就回去了,你自己照顾好自己,有事来电话。
  步步说,好,放心吧。你也是,别往外跑得太勤,劳逸结合吧。
  老蔡说,好,再见。
  步步说,再见。
  回到车上,老蔡刚刚发动车,只见一辆出租汽车滋溜一下插到了他的车前面,别住了他的车。一个男人下车,笔挺的藏蓝色大衣,惹眼的白色羊毛围巾,一看就是在海外生活过的人。日本?还是欧洲?还是美洲?老蔡公司里招了不少海归,他们中有的人很快就恢复了旧日的生活习惯,混同于一般老百姓;有的人就永远不变地笔挺和整洁,尤其是从日本回来的人们。这时,那男人左右看了看,就向国内出发的入口走去,转过脸的一瞬间,老蔡认出,这是Log。Log!?为什么是他?难道他……是和步步一起走么?
  出租车一离开,老蔡也跟着离开了。一路上他都在想步步和Log的事情。去年步步要和Log一起回陕西看看,对,她说和他们公司一起去考察;后来他到机场接她,她和Log一起走出来,似乎没有看见还有公司其他的人在,对,确实没有,当时真的没在意;然后步步就决定去教书,他就送她去了梁家岔。就这么简单。在此以前,老蔡坚信,步步不是那种偷鸡摸狗的女人,长期的党校教师生涯,使得她身上甚至没有一点所谓风情了,不像赛男……怎么突然想到了赛男?是的,步步不像赛男是那么发散的性感,步步是收敛的低调的。可是在今天以后,老蔡需要认真想一想了,所谓会咬的狗不叫,所谓蔫萝卜辣,所谓……万一是别的男人改变了她,重新激活了她,使得她焕发了自己,也未可知。难怪这次回来,她一次也没表示过想和他肌肤相亲的愿望。尽管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把窑洞之夜当作了最后的告别,但是重温也不是个坏想法。
  而Log呢?究竟是他先去那儿工作,步步后去会他的呢,还是他后去,专门去找的步步?但是,如果Log真的在西安或者延安工作了,步步为什么要欺骗,不,是瞒着他老蔡?为什么?他们之间会有什么?友谊?爱情?性?也许今天只是个巧合?也许一会儿在机场,两人会偶然相遇,会有一场意外的惊喜?也许,到了西安,两人会有一场浪漫晚餐?也许步步会在西安落几天脚,两人结伴玩一玩,然后再回梁家岔?落脚的几天里,她会住在哪儿?宾馆?租两间房还是一间?他们之间会有什么东西生发萌芽?

  回到城里的时候,老蔡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要爆炸的醋坛子,揣着一肚子的猜疑,无处躲无处藏无处发泄。回家相当于自杀,泡酒吧咖啡馆又不是他的习惯,去哪儿呢?边走边想,终于决定,去远处,越远越好。他调转车头向小汤山方向驶去。路上,他给小新打了一个电话。
  小新,老蔡说,我是老蔡。
  啊,老蔡!过节好!
  老蔡说,我正往小汤山去呢。听说你家就在小汤山呀?
  是呀,你来吗?欢迎啊!
  不不不,不去了,还有别的朋友。……你们那天同学聚会热闹吗?
  当然了,男生去的不多吧?
  小新说,是不多,还是女生多,不过也起码有个四五个男生吧。
  Log 他们从美国来的也去了?
  Log ?……Log没来,他不在北京,在美国呢。他要是在北京,肯定来!
  老蔡客套了一句,放下电话。Log竟然声称自己在美国?步步,你们在干什么?在玩火吗?
  随即,他抓起电话,给赛男打了一个,告诉她,他要去泡温泉,如果她想来,就来;并且说明,他请客。
  赛男好像刚睡醒,嘶哑着嗓子问,老于去吗?
  老蔡说,你就别管别人了。
  赛男说,我想想。
  说完就挂了。为什么找赛男?本能吧。只许你有绯闻男友,就不许我有绯闻女友吗?尽管人家赛男自己并不知情。
  数九寒冬,温泉上空是北风扫净的蓝天,连云彩都没有留下一丝一缕。蓝天下是几十个大大小小冒着腾腾热气的温泉池子。温泉院子外面是紧裹大衣的匆匆行人,院子里面是被节日的快乐泡得昏了头的男男女女大人孩子。老蔡在停车场停好车,先去大堂买了卡,又订了一个房间,再在小卖部买了潜水镜和一条深蓝色的游泳裤,就去了更衣室。这时,电话来了,是赛男的。她说她已经上路了,叫老蔡等她。老蔡说,他会在总台给她留下牌子,来了以后到西边的游泳池直接找他。听她的声音有些不满,问她为什么,她说她还没吃早饭。
  老蔡说,那就再给你留一杯牛奶和一份三明治,来了以后到小卖部靠牌子取。
  游泳池水深两米,水也是温的。因为是上午,游的人不多,只有三条泳道上有人。下到暖和的水里,老蔡心里有什么东西动了动,池水像女人的手,轻柔地漫上来,缓缓地拥抱着他的身体,没有情感的困扰,但是有情感的释放。他戴好潜水镜,先仰泳了一段,然后翻身,劈波斩浪,一连游了几个来回。50米的池子,不禁他一游,3000米游完,才见更衣室方向,有个女人裹在肥大的毛巾袍子里,款款而来。是赛男。老蔡挪开潜水镜,眯起眼看着她越走越近。
  老蔡——!赛男撒娇地喊了一声。
  别喊,别喊,这儿呐!老蔡一只手勾着池边,一只手向她挥了挥。
  赛男向池里池外地看了看,问他,水热吗?
  老蔡指指旁边的一排四米见方的小池子说,你先去那里泡一泡,那里是烫的,泡暖和了,再来游泳。
  赛男又问,老于呢?……她指着不远处一个正在游的男人,问,那个是他吗?
  老蔡说,不是,他没来。
  赛男说,真懒,比我还懒……说着,就脱去袍子,下到旁边的小池子里去。
  在她脱去袍子的同时,老蔡背过脸去。他不愿当个偷窥的小人。其实赛男的眼角也瞟着他,一男一女在一起泡温泉,已经让她有些别扭,但是老蔡及时扭开脸的动作令她感到了安全。虽然身着游泳衣并不是什么难为情的事,但是此时此地,半点猥琐的目光都可能破坏掉这次出游的兴致。
  赛男选的是一个有好几个泉眼的池子,泉水从泉眼里突突地冒出来,顶着她的脚心、腰眼和肩头。为什么老于没来?是老蔡没叫人家,还是人家不来?从梦中惊醒接了电话,她以为老于是肯定来的。她重新仔细想了想和老蔡的对话,他说的是,你就别管别的了。他刚才又说的是,他没来,而不是,他不来。这就证明,老蔡根本就没叫人家老于!——赛男预感到今天会有什么事情发生,而这是她并不希望发生的。她喜欢和安全的男人一起玩,喜欢那种坚固堡垒式的怎么逗也不会越轨的男人。
  在部队医院的时候,她们几个小护士就和司务长来过这把戏。司务长也是刚提的小排级,比她们大不了几岁。她们几个小护士常常因为上夜班领夜班饭的油、面和鸡蛋与司务长打交道。于是为了多搞点吃的,她们轮番和司务长逗,一会儿说这个喜欢司务长,一会儿说那个喜欢司务长,可是司务长就是岿然不动。后来赛男问过司务长,为什么能那么保持严肃?人家说,我一个乡下来的兵,复员转业没准还回乡下去,你们能愿意和我走?你们不就是想多吃口油吗?
  在此之前,老蔡在她心里就是这样的安全模式的男人。可是今天他变了,变得这么有计划有预谋有话不明说了。她想,假如老蔡今天说了什么的话,她如何对付呢?比如他说爱不爱的,怎么办?她就应该说,我绝对不会和有妇之夫搞到一起。当然,从此她就不会再和老蔡来往,而那个伟大的老战友基金会也就吹了。对对对,马上开学了,老战友基金会应该募捐一批学费了。再接着想关于老蔡的事。他有老婆,而且刚刚回来过春节,那么就是说,他们吵翻了?当初老蔡是主动送老婆去陕北的,她和刚英曾经议论过,都特佩服他,觉得他是难得的好男人,好丈夫,有权有钱还有情有义气。当然,他的确是个好人,刚才人家不是把脸扭开了吗?干嘛那么猜人家?
  这时,老蔡在旁边游泳池喊她,赛男,赛男!
  赛男探出头来问,干吗?
  老蔡说,还没泡好?要不要过来和我比一比?
  赛男大叫,啊?和你比?你是男的呀!肌肉类型都不一样,你当然占便宜……
  老蔡说,可是我已经游了5000米了……我是疲惫的军队和你这个新军打仗……“敌疲我打”,还不抓紧机会?
  赛男说,好好好,试试吧!
  赛男跳出汤池,直接跳进游泳池。游泳池里的水还是稍凉一些,赛男打了个激灵,溅了老蔡一脸水,老蔡说,怎么和小狗似的?
  讨——厌!……开始吧?
  赛男说着,一脚就蹬了出去。老蔡一个大意,等他再反过身来,赛男已经游出去十米了。也许他是故意让她的,他在后面不慌不忙地用蛙泳游起来。赛男的小蛙泳姿势很好看,头略微扬着,两条腿分得开,并得直,一看就是童子功。游了五个来回500米,老蔡一直保持在赛男后面,直到距终点只有十米的地方,老蔡猛地一发力,先摸到了池壁。
  赛男一出水,就学着播音员的腔调说,观众朋友们,观众朋友们,女队真不愧是巾帼英雄,在整场比赛中都压着男队走,直到最后一刻被男队超过,可以说是虽败犹荣!让我们为她们鼓掌!
  说完,她自己就鼓起掌来。老蔡被她逗笑了。
  赛男问他,老蔡,你今天怎么突然到这儿来了?
  老蔡说,想来了,就来了。
  心情不好?
  就算吧。
  赛男又问,为什么只叫我一个人?
  老蔡说,心情不好的时候,想起谁就是谁。你看你多快乐呀……
  赛男说,拜托了!以后你能不能心情好的时候想起我!
  听老蔡这么一说,赛男自觉不自觉地就承担起了帮助老蔡恢复快乐的职责。在她的建议下,她和老蔡走走泡泡,一个挨一个地几乎泡遍了温泉区里所有的池子,赛男在前,兴致勃勃;老蔡在后,亦步亦趋。这里的几十个汤池有不同温度的,有不同药物的,从补肾的到利肺的,从强心的到养肝的,还有补脾的。赛男评价道,哼,假装泡过一遍汤就什么病都没有了似的。然后,他们又去了有土耳其小鱼伺候的池子,这里因为要另收钱,就很少人去,赛男和老蔡两个人有缘享受所有小鱼们的服务。当小鱼们从四面八方游向他们,聚集在他们周围,开始啄起赛男的皮肤屑时,赛男痒得嗞哇乱叫起来。老蔡显然久经沙场,靠在一面有太阳的池壁上闭目养神。赛男爱死了这群小鱼,它们聚集在她的脚尖、膝盖、肘弯处这些皮屑多的地方,像倒栽葱一样一丛一丛地抢着啄你,痒痒的感觉非常愉快。确实,痒归痒,那种舒服却沁人心脾,令人一点点体验到自我清洁的过程,想象着自己渐渐地脱胎换骨一般的圣洁了。
  午餐就在温泉宾馆里吃的鲁菜。赛男点菜,把她在烟台吃的那一套清水煮海鲜照样要了一遍,外加一人一只三寸海参,当然价格不菲。
  赛男说,花钱也是让你快乐的一个方法,没见我们女的在郁闷的时候就猛花钱去购物吗?心理学家也说过这个意思……
  老蔡平静地说,随便你了。
  赛男的头发湿漉漉地卷屈在头顶,她用卡子夹住它们,像一朵丝绸扎成的花。她坐在老蔡对面,看着老蔡撕开消毒纸巾的袋子,抽出纸巾,认真地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擦手,突然有些怜惜这个男人了。他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情让他忍得这么深,这么Cool,这么矜持,这么消沉,这么风度大变?
  老蔡把白葡萄酒给两人斟上。赛男举起杯子,在鼻子前轻轻转着,深深闻一闻,说,好香啊。
  老蔡嘴角咧一咧,说,这可是国产的啊!
  赛男说,国产的怎么了,你闻嘛!
  老蔡说,我怕你把它当洋酒夸了……
  赛男说,我有那么装吗?……讨厌!你!
  见老蔡又恢复了攻击力,即使对女人也毫不留情的姿态又重现,赛男认为自己的任务基本完成。你就是个火力点,你吃你玩,你笑你闹,他都纵容着你,然后他终于开火了,就证明他的注意力不仅已经分散,而且足够集中到另外的目标了。
  吃过饭后,差不多下午三点了。
  赛男问老蔡,你下午还准备干什么?
  老蔡说,回去吧。
  赛男说,好,走!
  两人来到停车场,老蔡来到赛男车前,认真看了看赛男的牌子。
  老蔡问,赛男,你住哪个干休所?
  赛男一愣,说,我经常住我妈妈家。
  老蔡又问,我问的是你自己的家。
  你什么意思?老蔡,……这么怪兮兮的。
  老蔡看她不想说,也就算了,站住不动,表情也不动,说,好,上车吧,那就不送了。
  赛男诧异,问,你呢?
  老蔡说,我不走,我今天就住在这儿……
  为什么?
  没告诉你吗?心情不好。
  那……我……
  那什么那,……回去路上注意安全啊!
  从温泉离开的路上,赛男的心情也陡然郁闷起来。难怪人家说,精神病医生常常会在精神方面出问题。她今天只承担了几个小时的精神护理工作,心里就莫名其妙地有些乱。不怕男人心情不好,就怕他没有排解的能力。这次老蔡可真算得上一级棒了,自己躲到一个地方连舔伤带上药,连享受带花钱,还找个女人陪伴。从老蔡今天的表现看,他的心情与感情有关,所以他会请她来。他知道赛男是不可能与他怎么样的,因此赛男的心理上就不会有负担,赛男的快乐就会是真诚的,无邪的,他就像带一个大孩子玩,同时她又有女人的特点,漂亮妩媚,赏心悦目。
  哼!这个臭老蔡!赛男一跺刹车,把车停在了路边。


  四十一、
  曲步步和Log中午到达西安,直接就从机场坐长途汽车赶往延安。到达延安的时候天已经黑了。第二天还要到火车站取包裹,他们面临着的是住宿问题。
  Log说,先回我那儿吧。
  曲步步说,那怎么行,我去找个宾馆。
  Log说,不必了,你住我床,我睡沙发。
  合适吗?曲步步在犹豫。
  Log说,都是老同学了,这点儿信任都没有?
  信任当然有,就是怕影响。延安一个小地方,什么事不是风一样传开?曲步步有些犹豫。
  Log只好说,这样吧,先到我那儿落脚,把东西行李放下,我再陪你出去找地方住,行不行?
  两人到了工程处的院子前面,按铃,敲门,都没人应,终于发现大门居然是锁着的!值班的人不知那里去了。两人对视,不禁笑了。
  两人进屋,Log说,步步,他听说你要来,就暂避一时了。
  曲步步说,人家回家过元宵节去了呗,回来一看陈总屋里还有个人,以为你是故意打了个时间差……
  Log说,陈总帮他值了班看了门,他应该感激才对……
  放下东西,曲步步就着手准备饭。Log打开了取暖用的天然气炉,屋子里立刻就暖和起来。曲步步从冰箱里拿出来一块羊肉,切好,用酱油料酒腌上,烧上一锅水,打开一包挂面,准备做羊肉焖面。
  Log在卧室收拾行李,他把箱子里的衣服一件件拿出来挂到简易衣柜里。临走前,妈妈把它们都一一熨平了,衬衣和裤子分别放好。有女人照顾的生活就是不一样。这次回家,妈妈反复叮嘱的就是他的婚姻,让他自己抓紧物色,差不多的能照顾他生活的就行。长期以来,曲步步就是他心目中最向往的女人。小时候,她在他眼里优秀得不行,他觉得连偷偷看她一眼都是亵渎。有时作为班长的她在大家面前讲话,他会被她刚刚发育的身体所吸引,眼睛不听话地总是溜向她的胸前,于是他不敢再看她,他在她面前总是低着头。后来文革了,大家都分开了,他也从没打听过她的消息,他知道自己是不配她的,任何打听的举动都会带来不好的影响,同学们会以为他是想吃天鹅肉了。如今,她却在外面给他做饭。在Log的内心深处,幸福是与餐桌上空的灯光、餐桌旁的主妇联系在一起的,步步在灶台上切东西的声音一声一声都牵动着他的心,赋予他快乐。幸福感洋溢在Log的全身,只可惜自己不是她的“板凳”。如果他是她的板凳,他会陪她到任何地方。
  他从柜子里找出新的被子和被单,摞到一边,准备晚上用。
  这时,Log和曲步步的手机几乎同时有短信进来,叮咚地响了一声,两人同时看短信,同时说了一句,小谢!
  记者小谢问候他们元宵节快乐,后面还有一大串流行的祝贺段子。曲步步看着笑,说,哎,让小谢来吃面!说着就发了短信回去。
  Log想反对已经来不及了。
  不一会儿,小谢真的来了。她进屋就嚷嚷起来,说,噢,如果我没发短信,你们肯定想不起我来吧!
  曲步步说,那当然,我们刚下飞机,又坐了那么长时间的长途汽车……
  小谢问,北京有什么见闻?
  锅里的面正焖着,香味扑鼻。曲步步掀开锅盖看了看,说,有啊,我的朋友们都准备给咱们希望小学捐款呐!还成立了一个老同学慈善会和老战友慈善会……
  Log说,那就是说说而已,又没有具体落实……
  小谢说,有动议就行,就是第一步啊!两个里面有一个干成了就行!
  吃饭的时候,曲步步问了问小谢家的情况,听说小谢自己有个房间,就对她说,小谢,吃过饭我跟你走,在你家住一夜,明天取了包裹就回梁家岔。
  小谢说,好啊,太好了!
  Log看了她们一眼,低下头继续吃面。只有曲步步注意到了他的沮丧。


  四十二、 
  五月,老于得到通知,他出国短期居留的手续办下来了。临走前,一天中午,老蔡为他在一家京城有名的杭帮菜馆摆酒送行。赛男是必然的嘉宾,她还肩负着接送老于父子的任务,因为要喝酒,他们不能开车。向学专门从深圳飞来送父亲走,心情自然是不太爽。四人在大堂中心荷花池边找了张四人桌,服务员递上菜单,赛男立刻接过来。
  她说,我来我来,我点菜,免得你们犯错误!
  三个男人乐得如此,各自喝茶,说着些临别的话。事先,老于已经向老蔡和赛男打了招呼,不要在他儿子面前提刚英怀孕的事。他怕儿子心里受不了。当了二十多年独生子女,万千宠爱于一身,如今还要再添个弟弟或者妹妹,是不是他能承受得了的,都未可知。虽然是早晚会知道的事情,但当然是知道得越晚越好。
  赛男点了凉菜马兰头豆干、焖酥鲫鱼、周庄咸菜和芥末鸭掌,热菜是老鸭煲、龙井虾仁、大煮干丝和东坡肉。
  老蔡说,少了条鱼吧?
  赛男笑,说,那得老于自己点,我怕他忌讳这个鱼字。
  老于说,你那么现代的人,还在乎这些?
  赛男说,我哪有你现代呀,闪着电就把婚结了,又闪着电把孩……
  一句话没说完,她被老蔡刀子一样的目光定住了。老于和儿子低着头看菜单,佯做没听见。
  但是赛男必须把话说完,她假装呛了一下,说,……又忙着把自己送到非洲去……
  老于同一时间说,向学,你点条鱼,看你爱吃哪种做法的?
  向学说,纸包鲈鱼吧。
  老蔡和老于点了两壶会稽黄酒,配话梅冰糖,让热好再上。向学点了瓶可乐,赛男只喝茶。接着,赛男就谈起基金会的事。她在医院的战友们已捐款一万多元,老于的战友捐了一万多元,老蔡的战友捐了五万多,加起来有八万多,究竟怎么送出去?送给谁?直接捐出去,还是买成物品捐?
  赛男把网上的失学儿童资料拿出来,建议为了避免贪污,应该把钱一个一个寄给本人。老于不同意,他认为这些钱仍然可能被孩子的父母拿去挪作他用,应该直接寄给学校,让学校去把失学的孩子找回来。赛男又不同意,你怎么知道学校不会挪作他用?问题僵在这儿,具体如何落实的问题。老于原来所在的基金会是利用基金会在下面的分支去做基层的工作,而这些分支机构又会耗费不少钱。原来,志愿者应该是层层接力的,而不是仅仅坐在上边捐捐钱而已。
  凉菜和饮料摆上桌,老蔡和老于各执一壶,一人一只保温酒盅。老蔡给老于斟上满盅的黄酒,说,来,欢送老于,一路平安!
  向学举起可乐杯子,说,爸爸保重身体!
  赛男举举茶杯,说,代问刚英好!大家都健康!
  黄酒下肚非常舒服,暖暖地顺着食道淌过全身,再缓缓地循着血脉蒸发上来,老蔡的全身渐渐轻松起来。热菜上得也及时,一道一道地吃着,赞叹着,直到热滚滚的老鸭煲上桌,赛男率先站起来推开服务员,亲自给每个人布菜,几根竹笋几块鸭一勺汤,一碗一碗分好,分别送到每人眼前。酒过三巡,在座的人都有些兴奋。
  老于说,看赛男,多能干,又漂亮,不赶快找个好男人嫁了,就太可惜了。
  赛男说,听你的意思就像是说,这只鸭子够肥了,赶紧杀了吃肉吧,要不可惜了!
  大家笑。
  老于看看老蔡,说,老蔡你说,我说的是不是那个理儿?
  老蔡说,我不发表意见,这是人家自己的事……
  赛男对老蔡游离的态度并不满意,说,老蔡,你就是向着我一点儿,你又能吃多少亏?
  老于说,就是啊,老蔡话里有话,他不说,比说了还厉害呢!
  向学也加进来说,我理解老蔡叔叔的意思,他没别的意思……
  老蔡说,看看,你们欺负我,连向学也看不过去了。
  老于说,我现在想起来了,咱们在下面还有一个可靠的志愿者,就是老蔡的夫人,曲老师。
  赛男说,那就先给她……
  老蔡说,不不不!她不要!她是连人带钱全都自己负责的,如果她卡里没钱了,我会打给她。
  老于感慨地说,说实话,老蔡,要是我夫人去了那儿,我会陪着她……去的,就像十二月党人的太太们跟着她们的男人……
  老蔡举起酒杯,说,老于,那就但愿你也有一个这样的夫人!
  老于立刻觉出自己失言,说,老蔡,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
  老蔡说,干杯!什么都不要说了,在外人眼里,她曲步步比我老蔡要棒很多,甚至我不跟着去都是我的不对了!可是,我敢说,夫妻做到这个份上,我已经仁至义尽!
  赛男说,就是,老蔡做得已经非常棒了!……但是,助学款还是要给曲老师……
  老于紧着说,当然当然!
  老蔡接着说,夫妻之道,不是谁对就跟着谁走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想,自己的价值观,但是一辈子能做到什么地步,能实现多少,谁也没法说清楚。当你的生命与另一个人的命运连在一起之后,你就不能强迫另一个人只去实现你一个人的理想……懂了吗?人家也有自己的活法!……算了,我话多了,不说了!
  老于说,不多,你说,你说嘛!
  不说了。老蔡一口喝尽盅里的酒。
  当一个人的生活追求给别人造成压力的时候,无论他是否正确,引起的常常不是追随,而是逃避甚至相反。更何况还另有耻于向外人言的情感的出轨。
  老蔡说,我就是不跟她走,我倒要看看她……想干什么……想怎么……
  其实一壶黄酒醉不了人,但是老蔡的确有些不支了,这次不是微醺,是重醉。老于父子俩把他搀上赛男的车,按照他身上所带证件上的地址,把他送回了家。三人把老蔡放在沙发上,老于帮他脱掉鞋子,躺下,赛男从卫生间拎来一只塑料桶摆在他的头边,于向学用靠垫把他的头垫高,然后三人离开,撞上门。
  出了门,赛男说,老于,就赖你!
  老于说,对对对,赖我,赖我,全赖我!

  春节后两个月,老战友基金会的第一笔助学款寄到了曲步步手里。两万四千多元。拿到汇款单,曲步步认真想了想,这笔钱自己也能出,学校现在运转已经基本正常,就翻找出给她写过信的甘肃的那位小学老师的信,照着信封上的地址,把钱转寄给了他所在的小学,并且说明:这是基金会的捐款,请写个回信给他们,证明你收到了。
  老蔡母亲送给娃娃们的礼物,曲步步并没有直接给娃们,她先给娃们讲了老太太参加革命的故事,又把她的礼物给娃们看了,然后开展了一个新学期的学习高潮,谁在第一阶段的测验中获得语文数学双90分以上,谁就先获得自己的那套礼物。娃们果然学习热情高涨,上课积极回答问题,认真做作业,以往的懒散作风逐渐改变了。尽管他们知道人人有份,但是谁先穿上那套李宁运动服,谁就更光荣;就像曲步步小时候入队一样,谁是第一批,谁是第二批,在同学中的感觉相差很多。
  一天晚上,曲步步批改完所有的作业,准备休息了,水旺和他母亲却一直没有来。猛然间,曲步步就有些担心,不知他们出了什么事,然而听着外面呼啸的风声,她又不敢贸然出门查看。看看表,已经将近十点,他们肯定是不来了。曲步步是来这里以后第一次感到害怕了。她把书桌挪到门口,顶住门。烫了脚以后就躺下了。躺下却难以入睡。门外有沙拉拉的声音,先擦着地,又擦着门,好像是手在推,又像是脚也踢了踢……好像又有咚咚的脚步声,那人为什么跑了?是去喊人,还是找工具去了?……来了来了,又听见咳嗽声,是男人的声音,又回来了?行,那就拼了,来个鱼死网破!……为什么水旺他们没来?难道他们也遇上了坏人?还是家里临时有事,来不及通知?按说,她是每月付给水旺妈二百块钱补贴的,水旺妈要是有点职业态度,真不应该这样对待她,起码也要找个人替替嘛。是嫌钱少?还是其他……
  一夜难眠,醒醒睡睡,终于熬到天亮,曲步步起身把顶住门的书桌挪开,打开了门。门外是一夜大风扫净的大地,远处连绵起伏的塬上一片金红色阳光。啊,——太阳!
  上课前,曲步步把水旺叫到跟前,问他,昨天晚上怎么没来住呢?
  水旺说,妈说,不给衣服就再不住了呢。
  衣服?原来是人人有份的那套李宁运动服!水旺两次测验都没有达到双90分。在他之前已经有两批同学领到了服装,可能水旺妈受不了了。这个婆姨!
  曲步步对水旺说,你去上课吧,注意听讲啊!
  下午,两节课后,所有在以往测验中没有达到双90分的同学被留下来,每人领了一套服装回家。这是必要的妥协,他们获得物质的满足,你获得精神的平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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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健

胡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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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曾任新闻记者、杂志主编、主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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