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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十七、

送走了刚英以后的一段时间,老蔡与老于、赛男没有再联系。

一天,公司的副总老潘给他来了一个电话,非正式地告诉他,对于他的调查已经告一段落,上级的态度是,情有可原,下不为例,暂时不予追究了。

老蔡松了一口气,给步步发了短信,报了平安,一个人又去了南方。他准备在珠三角转几个城市,会一会当兵时的战友,顺便也看望几个父亲的老战友,他们都是耄耋老人了,其中有两个已经神志不清。

这天,在当地武警当一把手的同班战友庆平在他们自己的招待所请客喝酒,给老蔡接风。很多战友从广州、深圳、珠海、东莞、佛山赶来,有几个还带来了自己新婚的妻子。新妻子们看样子都是相差十几二十岁的。这些年轻的妻子在老战友中间游刃有余地喝酒劝酒,谈着某桩生意,点评着某个干部,看得出战友们及其妻子们是经常来往的。但是,老蔡还是觉得有些别扭。原因是这些妻子们的气质,她们身上带着与往事格格不入的味道,而且男人们口中的这些往事在她们眼里只是互相利用的基础,信得过,做生意就好做得多而已。老蔡边喝着酒,边一个个地盯着娶了新老婆的战友们看,不知他们把自己的过去都放在心里的哪块地方了。猛然,他想到了赛男。如果把她扔在这堆人里,她会不会适应?

这时,战友四宝问,老蔡,嫂子怎么没一起来?

老蔡说,她有她的事。

席中另有人问,还没离呢?

老蔡笑,说,没离。

为了印证,四宝又问,还是原来那个?会唱歌的那个?

老蔡夸张地倒吸一口气,说,哟,还记得她唱歌呢?

四宝说,当然,你给我写的信告诉我的嘛,我都能背下来!

众人一听,不饶了,都喊着,背!背一遍,四宝,快背!

    四宝清清嗓子,说,背了啊,老蔡!听着啊!等不及老蔡同意,他就背诵起来:“……她有一副清亮的歌喉,是我们学校的独唱。我相信自己未来的生活里将充满优美的歌声,更相信有着纯净歌声的人也有着一颗纯净的心灵……”

哦——!众战友一齐高喊,举杯,说,为纯净的心灵干杯!

老蔡懵了,为自己当年的单纯幼稚而羞愧。一辈子的婚姻难道是歌声所能撑得起来的吗?况且婚后曲步步就很少主动唱歌了。只是在新婚的日子里,在他不停的要求下,她会唱,不停地唱,经常是两人合唱,直到唱累了,她就倒在他怀里,闭上眼睛,闭上眼也张着嘴唱。那段时间的确可以称得上是蜜月,两个人溶化在一起的像蜜一样粘稠的感觉。可惜,步步不是那种从骨子里爱唱歌的人,她只是有个好嗓子唱起歌来不丢人所以敢唱能唱。随着时间的流逝,步步的工作越来越忙,歌声越来越少,表情越来越严肃,两个人在一起谈心的时间也越来越短。二十多年,只靠着相互间的肯定和信任,维护着婚姻的稳定。谁知果真有一天,最终还是曲步步打破了这种平淡的平衡,她走出了这个家,离开了你老蔡,去过自己理想的生活了。理想吗?不知道算不算是真正的理想。黄沙满天的村子,交不起学费的娃娃,破旧的窑洞,一个圣人在行善……

庆平喊他,老蔡,老蔡,想什么呢?

老蔡问,什么?

庆平说,你还记得咱们班那年吃荔枝吗?

老蔡一听就笑了,说,当然记得!

庆平对大家说,嘿,那年我们训练,地形学走方位角,他们抬来那么一大筐荔枝……

老蔡说,嘿,一大筐!我们班一口气都吃光了!

哈哈,庆平抢着说,结果,我们的眼睛什么都看不见了!

瞎了?

对,两眼一抹黑!

还地形学哪!田埂在哪儿都看不见了,我下命令,走大道,返回!庆平边笑边说。

老蔡也笑,其实那时他才是班长,庆平是副班长,命令当然是老蔡下的。不过人家庆平现在是No.1 ,“难博万”了,就由着他说个痛快吧。

不过,那几个年轻的老婆们怎么也让老蔡看不顺眼。闹哄哄的劝酒声中,四宝在一边悄悄地告诉他哪个哪个是怎么来的,哪个是原来的秘书,哪个是小保姆,哪个是别人的媳妇,如何如何;男方里,谁是因为前妻跑了,谁还有女的为他跳过楼……等等等等。

人各有志啊。

战友们喝到半夜才离开。庆平为老蔡安排了招待所的一个套间。他跟着老蔡上到房间,叫服务员沏了热茶。老蔡说,不必沏茶了,我一会儿就睡了。

庆平说,沏,我再坐坐。

老蔡明白他有话说,进卫生间解了手出来,就坐到外间去。

等他在沙发上坐下,庆平叹了一口气,说,老战友了,想啊。……你在这儿官最大,你就没地方说心里话了,一肚子话,和谁说都不行,说什么也不行喽。

老蔡在他对面,看着他。当年他和庆平都是特务大队的战士,技术尖子,早在当新兵的时候,比武就有几次把团里的参谋都打急了眼。后来他俩联手在军区各种比武中,擒拿格斗打遍天下无敌手。大好前途就在他们面前展开。不同的是,老蔡急流勇退上了大学脱军装转业,庆平坚守下去提干升官。

老蔡提醒说,这么晚了,先打个电话回去,免得嫂子着急。

庆平说,让她急去。

别呀。

想说的就是她。

她也退休了吧?

退休了。就是因为她退了休,天天在家闲得慌,就开始琢磨我,……唉,说出来不好意思啊。她更年期以后,看我看得更紧了,天天不回家则已,只要回家就得伺候她,不干不行,不干就是外面有女人,就要闹到上面去……

怎么?老蔡有点惊讶,呆呆地望着庆平。

庆平说,不好意思啊,说出来脸上难看得很。

老蔡说,可是,这要求也太离谱了吧,这么大年纪了,……你也真行。

庆平说,是呀,是呀。

过去有什么事情让她抓住过?

是呀,是呀。

以前,我们刚结婚的时候,有过一个约定,只要在一起,每天都要干一次……

老蔡笑了,问,你定的?

我定的。好后悔呀。那时候年轻啊,一天几次都没问题……以为一辈子都这样也行……

老蔡想想自己和曲步步,没吭声。

庆平后来去党校学习,病了一次,认识了医务室的女医生小侯。小侯不是很漂亮,但她的态度细致温和,对庆平的照顾非常周到。关键是她很白,不是捂得白,是骨子里白,皮肤白得能透出粉红的肉的颜色。在广东能有这么白的女人,简直是奇迹。庆平就迷上了她。再说在党校当学员也是个难得的机会。因为在部队里,从连级开始,身边不是通讯员就是警卫员了,总是有人跟着;而在党校,都是学员,自由自在,两个人就有了很多机会单独相处,渐渐地就如火如荼了。和老婆的约定搬到这里实行了。本来党校离家三个小时就能打个来回,星期天是完全可以回家的,庆平放弃了,说是底子薄,要在学校苦读。老婆一听就知道有情况了,找个星期天就叫着车来看望他。一找就扑了空。百问千寻,她找到了医务室。医务室在大楼一层的把角,没人值班,门锁着,从外面看却拉着窗帘。老婆趴在窗台向里看,看不见什么,但听到了声音。老婆站在窗台外面听了好久,然后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庆平!庆平真的在里边,一听老婆的声音,险些掉下床去,多亏小侯医生及时拉住了他。可是诊断床是特殊的床,又窄,又高,小侯医生拉住了他,自己却掉了下去。里边不小的动静被老婆听得一清二楚,她索性绕到医务室门口等他们。小侯医生吓得躲在庆平怀里直哆嗦。庆平这时候倒不慌了。他开始和老婆谈判,如果你等在这儿,行,我出去就和你离婚,我回我的老家,你在这儿当你的军属!如果你不想离的话,我出去就向你认错,咱们以后还好好过日子!老婆那时还好,识大体,顾大局,听他的话又绕回到后面的窗台等,庆平先掩护小侯医生溜走,自己去后面见老婆。尽管老婆没有闹,但是威胁他说准备闹。如果真闹了,人就肯定臭了。臭到什么程度,就看有没有人盯着你的位置,如果恰巧有,你就完。庆平也识大体,顾大局一次,就此和小侯医生断了交,再也没去过医务室。

庆平说,从咱们当新兵开始,连长就教导咱们说,当兵的就要管好自己两样东西,一个是嘴巴子,另一个就是X巴子!这两样管好了,就保证一辈子不犯错误!……记得不?

老蔡说,当然记得。

庆平说,我是军事干部,嘴巴子没事,就是……差一点啊!

有一天晚上,小侯医生送医到班,带着个护士挨个教室送感冒冲剂,终于在庆平的教室里两人相逢。庆平假意看书,眼睛抬都不抬,生怕对方把持不住,暴露了感情。接着,小侯医生有意无意地对庆平旁边的一个干部说,她就要调走了,调到老公的部队去。

庆平一拍大腿,对老蔡说,真他妈是个好女人呐!为了我,从广州调到海岛去了!

老蔡说,你他妈命好!

庆平说,夫妻要想过到老,过到底,都是要有牺牲的。

老蔡说,要真是叫牺牲,就没什么意思了。

庆平说,也对啊。其实还是心甘情愿的啊!哈哈……老蔡,你夫人……怎么样?

还好。老蔡说完,突然觉得自己把自己包裹得太严了些,这样的回答不像老战友的关系,所以决定也和庆平说说,听他怎么看。

老蔡说,她去陕北教书去了。

什么意思?……她走了?

对,走了。去乡下教书去了,……可能寒假暑假回来看看。

这是他妈的什么嘛!?把老公撂在一边,谁来管?自己的老头子自己不管,那就找别的女人来管嘛!……老蔡,你同意她去的?

不但同意,而且还是我送她去的,信不信?老蔡说。

是啊?这怎么可以?那你们以后……性生活……怎么办?

没了,早没了。

啊——?!老蔡,你小子……就这么完蛋了?这一辈子……就完蛋了?

谁说我完蛋了?

这还不是完蛋吗?……是你不行了,还是她?

我当然行,她也……行吧。

那就是都……庆平一拍桌子,说,我明白了!是她不想干!这样吧,我给你再找一个!好女人有的是!广州这就有的是!

得得得,说风就是雨呀!

庆平瞪着一双牛眼盯着老蔡,半天半天,他叹了一口气,说,唉,你刚才还不承认是牺牲!?这不就是牺牲了么?那不是和活着一样的和生命一起的吗?……X,要是我老婆不让我干,我就休了她!

老蔡拍拍他,说,庆平啊,好好过你的,别操心别人了!

唉呀老蔡,咱们还有多少年奔头啊?就这几年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这家伙就是想干也干不成了!

老蔡说,人这一辈子还有好多别的事情要做呢……

庆平摇头,说,老蔡啊,老蔡,这就不像你了!当年咱俩怎么打遍天下无敌手的?豪情满怀呀!想不到你这么就认输了!

庆平走后,老蔡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他的确应该认真想想和步步的关系了。首先应该肯定,她的行为是高尚的;其次,她的行为对你是不公平的,有些率性。但是,如果她是你的姐妹,是你的女儿或者妈妈,她去哪儿都随便,是么?那么她是你的妻子,就不能随便去哪儿了么?应该说,她仍然应该是自由的随意的。那么性呢?性在他和曲步步的生活中占据着多少地位呢?最后一次是在窑洞,第一次是在毕业分配后。那天上午,他骑着自行车帮曲步步从学校宿舍把行李送回家。她父母都去上班了,家里静静的,阳光照射进来,被窗棱切成了一片一片的光墙,光墙里有尘土飞扬着。他在墙这边,步步在墙那边。两人面对面望着对方,不知该如何动手。终于,他忍不住了,生命力撞击着他,支使他冲过光墙,像野兽一样发起攻击,抱住步步,把步步撞在真正的墙壁上。步步没有反抗,软软地把自己交给了他。“想妹妹想得嘛迷了窍,好像那像片片对着哥哥笑……”而如今,放弃了性,就算从此认输了么?从小到老,人的性活动只能是从多到少,越来越少。当然很多人是把它看成生命力的判断标准的,越少就说明生命力越弱,身体越走向衰亡了。——你不过是比身体的衰亡早了一步,所以才叫放弃,认输。

 

 

          三十八、

第一个春节前,曲步步回来了。她本来想和乡亲们一起过一次春节,但是水旺的爸爸回家了,水旺和他妈不能再陪她住了。

步步一回来,家里又有了生气。窗台上摆起了一盘铁丝串起来的大白蒜,蓬蓬勃勃地发了芽,阳光下,瓷白嫩绿的颜色在深色的窗幔旁显得非常惹眼。

曲步步回来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望公公、婆婆。老蔡事先买了一大堆水果和蔬菜,曲步步拎着一大块她从西安带回来的特产老童家腊羊肉,还有临潼的火晶柿子。他们把车停在停车场,老蔡绕到后座拿菜,就看到不远处停着一辆红色雪佛兰越野车。心里一愣。赛男的?难道她所在的干休所和你爹的是同一个?他特地扭头又看了看,雪佛兰车身上落满了泥点子,就像一两年没动过一样。可惜不记得赛男的车号。又想,哪儿就那么巧。

这个干休所很大,院子套院子,军以上的休干住一片,师级的住最大的一片,然后还有团以下的,住最外面的一片。赛男如果也住这里,就可能是在最外面的一片楼里。一下子,赛男跳进他的心里。这个小家伙,电话也不来一个了。老蔡回身等着步步赶上来,借用赛男的眼光打量着她,她的脸色黑了很多,眼角的鱼尾纹多了很多,粗了很多,也硬了很多。身上还带了许多外省人的陌生气,就像一个远来的亲戚。

曲步步察觉出他的眼光,问他,看什么?

看你变了多少。

多少?

很多。

土了?

是,有点。

曲步步笑着说,一会儿问问你妈妈就行了,她不说假话。

老蔡说,我说假话了吗?我也没说呀!

对,你没说。

老蔡的妈妈在客厅中央站着,并不迎上来,就像天天见一样,说,步步,你快来,看我给你的娃娃们准备了什么?

曲步步同时说,妈,我回来了。

我知道你回来了,你不是打电话了嘛!来来来……

老蔡把手里的东西递给保姆小燕,再去里边看了父亲,就跟着曲步步进了妈妈的卧室。卧室中央,摆着十六堆东西,每堆的东西都一样,各一套李宁牌运动服,各一双运动鞋,各一副毛手套,各一只毛线帽子,然后就是铅笔盒、圆珠笔、作业本,等等等等,一应俱全。

曲步步说,妈,谢谢你!

老蔡说,这么多,怎么带?

妈妈说,你再送一趟嘛!

老蔡说,说得轻巧!这点东西还不如我跑一趟的油钱多呐!

妈妈说,好好好,我去送,我就不信我送不到!步步去得了,我也去得了!

老蔡说,妈,我的意思是说,你以后有好心了,就把钱给步步,让步步在当地买……

妈妈恍然大悟一样,说,啊!是这样啊!当地也能买到啊!

老蔡说,又不是非洲,要什么没什么的……

老爹在另外的屋里咳嗽,声音很大,听着好像憋得厉害。老蔡和步步问了问老爹的病情,妈妈说,虽然严重,但是很稳定,天天都是这样,放心吧,咳一咳就舒服了。

老蔡陪着曲步步去看了老爹。老爹坐在窗前晒太阳,从胸口到脚面都搭着军用毛毯,见到步步,他盯着她,点点头,并不说话,然后又闭上眼睛歇息。老爹的身体已经非常虚弱,常年有一位年轻的战士陪在他身边,照顾他。干休所的医生多次建议他去住院,他不去,他只差没说死也死在家里那句话了,但是他所有的行为都是这句话的体现。这是妈妈说的。

然后他们退出来,和妈妈在客厅坐下。

妈妈说,这次走了才两个多月就回来了,下次再去,一待就该是半年喽。

曲步步说,习惯了就好了。

妈妈拉住曲步步的手,摩挲着,说,瞧,步步的手要多粗有多粗了啊!

曲步步说,写粉笔字写的,每天抹护手霜都不管用,我就抹凡士林,还是美国的凡士林,……也没什么用。

妈妈说,步步,我要是年轻啊,要是他老爹身体也好的话,要是我学的也是教育啊,我也跟你去了……

老蔡笑,说,妈,你那么多限制条件,就肯定去不了了。

妈妈说,你别管我什么条件……

老蔡说,只有说走就走,才能走得成。

妈妈瞪起眼睛说,你让我把你老爹扔下就走,你管?!我可干不了那缺德事!

老蔡又笑,说,妈,幸亏步步心眼宽,要不然,她就以为你骂的是她……

曲步步忙说,我没有啊,我没以为!

妈妈说,看,步步和我是一条心吧。……唉,以后,老爹不在了,我怎么办?

老蔡说,不怕,住到我那儿去!我管你!

妈妈看看步步,说,步步呢,步步还没表态呐……

曲步步说,我当然欢迎了。

老蔡说,她说欢迎有什么用,她根本不在,她在陕北呐。以后就是你和你儿子相依为命喽!

妈妈说,又发牢骚!过去战争年代,妻子送郎上战场,一等就是七年八年的呐!

老蔡说,噢,你想让我像老家妈妈一样等啊?

老爹参加革命前结过婚,有过妻子和一个儿子。但是在长期艰苦的等待中,儿子饿死了,妻子变疯了。解放后,老爹把前妻接到城里住院治病,七十年代病逝。老蔡管她叫老家妈妈,小时候还常常跟着父母去医院看望老家妈妈。稍稍长大以后,老蔡和妈妈讨论过老家妈妈的问题。老蔡认为爸爸也和很多老干部一样,是因为变心了,看不起老家妈妈了,才娶了自己的妈妈。那时候妈妈就对他解释过,夫妻隔得那么远,那么长时间不见,再次见面的时候,就和生人一样了;要是想和以前一样好,还得再来一次恋爱。你想,那容易吗?

这次曲步步回家,没什么变化,整个生活规律还和以前一样。早上,老蔡还没起,就听见门外曲步步开始打扫卫生了。她以往都是这样,起床后先拿出十分钟时间搞家里的卫生,楼上楼下清理一遍,然后洗漱,做早饭,饭快好了才叫老蔡起床。早饭后,该上班就上班,该买菜就买菜,日复一日。替步步想想也很恐怖,难道你能让她后半辈子二三十年都这么过吗?但如果这种生活只是她全部生活的一部分,她眼下就是幸福的。

    到老了才知道各有各的幸福。老蔡希望的是一个能够跟着他走南闯北、四处周逰的步步,他开着车,她在他旁边,唱着歌,看着风景,惊讶地赞叹着,然后每到一个地方,她都能迅速找到好吃的馆子,好玩的景点……这是步步吗?这分明是赛男。到老了才知道各有各的寻求。也许,让人一辈子只和一个人在一起也是苛求。关键是,分开的愿望最好是同步的,如果哪个人在先,另个人就会受伤;然而,同步的概率是多少呢?概率不会高。分开不是因为你不爱她了,是因为她已经是亲人了,分不开了,可是你需要她变成另外一个人,她变不成。

 

 

          三十九、

从除夕下午开始,老蔡和曲步步的手机就一直响个不停,短信也呈现轰炸态势,朋友们把各种祝辞、玩笑、红色黑色黄色的段子互相传送,每个节日前都是这一套,发信、回信、删除,最终你自己发的东西又传回了自己的手机。

老蔡收到了赛男的短信。

曲步步收到了Log的。

赛男写的是:Happy 春节!老蔡心里一动,她大概在北京。这么久了不联络,真沉得住气。当然,也许你在她心里就是有一搭无一搭的。

Log的短信仍是抄的诗词,柳永的,“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曲步步一看就笑了,Log可能实际上并没有想得太多,但是他选的诗词却是寓意无穷。是你把他带进诗词的世界,带进去了,那就由着他吧。曲步步这次是和Log一起回北京的。两人约好也一起回去。飞机上,曲步步发现了Log头顶上花白的头发。也怪,有的人是从两鬓开始白,有人是从头顶开始。Log留的是小分头,头顶的白发被分成两绺,一边一绺,铺在顶上,还很漂亮,像是故意而为,专门挑染的。曲步步发现,男人有点白发是很好看的,显得有知识,有阅历。女人不能比,即使你是真的有知识有阅历,人家还是只注意你的老。

大年初二,是曲步步和同学们到小新家聚会的日子。

老蔡也把和老于、赛男聚会的时间安排在这一天。他说,你走我也走,我们几个车友见见面去……

曲步步一大早就到了小新家,照例在她家小树林里找到小新。弯腰、踢腿、下胯、劈叉,忙乎一通以后,她看见了曲步步。

步步!她笑着,扳过曲步步的脸看,说,我看看,我看看,啊,一下子就黑了!土了!黄土高原的风真那么厉害呀?

曲步步说,这是国际流行色,不懂啊?你才土了。

小新说,好好好,你不土,我土。

进了屋,曲步步把一小篮临潼火晶柿子递给她,用陕北话说,给,俄家的特产!

小新说,好啊,咱们洗洗,一会儿大家来一起吃,今天可能来二十多个人呐。……Log也不知道从美国回来没有?

曲步步一听有些惊讶,问,他又去美国了?

小新说,他不是一直在美国吗?

曲步步不敢再说什么,她搞不懂Log这么放烟幕弹是怎么回事,有些事情其实是不必隐瞒的。可是人家是搞理工的,人家有人家的想法,起码的逻辑编对了就不会有问题。在延安,她星期日带着娃娃们去Log那里的次数只有三次,主要还是因为来回倒车比较麻烦,有时候就不去了。给Log一个电话,Log就只说一个好字,搞得她于心不忍。其实每个星期六他去学校讲课,两人就见过面,第二天的再次见面可有可无,只是为了给Log做顿可口的饭菜,她坚持了三次。Log现在越来越受娃娃们欢迎,其程度已经和小谢有一拼,只是因为小谢的娃娃们都小,习惯无顾忌地表达他们的情感,而Log的学生都大了,公开自己的喜爱就有些羞涩。但是每次投票评价老师的时候,他俩都在前两名。Log已经准备下学期给低年级的娃娃开英语课了。小谢开玩笑说他是为了抢选票。

当大拨同学到来的时候,曲步步正在卫生间。回来后的几天里,她一直在闹肚子。老蔡笑她是水土不服,更像外地人了;他说,因为饭是你自己做的,又不是我下了药。曲步步说,你不必紧张,我还没准备报警呐……这次回来,两人又都回到走以前的状态,平平常常,一起吃,各自睡;不同的是,老蔡是整天呆在家里了。以往他上班的时候,只有周末在家,各种事情一来,没显得人是这么闲在。可是这次回家就看出来了,老蔡除了看书看报,就是看电视,要么出去走路,一去两三个小时。曲步步自己倒觉得时间有限,忙着整理书籍,上街买教辅材料,准备下学期的教学工作。所以她内心自然是支持老蔡四处游览的,否则,看着他无所事事的样子,像要闲坏了。如果能做到忙闲相间,互为补充,那么闲也不无聊,忙也不紧张。

出了卫生间,屋里没人,同学们都在院子里,唧唧喳喳的,在轮流着照相。曲步步在镜子前面整理了一下头发和衣服,走了出去。立刻就有女生大喊着,啊——步步!来来来!站这儿,快……大家一起说,茄——子!

曲步步快速搜索了一下,Log没来。

 

老蔡到达老于家的时候,赛男已经在了。这是刚英的房子,老于和刚英婚后就住在这里。老蔡一来,还没坐,赛男就自告奋勇地要带着老蔡参观了。

她说,来,跟我走,把他们隐私大暴露一下。

老蔡问,老于,可以吗?

老于说,随便看吧,我们能有什么隐私?

赛男说,起码是双人床吧。

老于说,不是双人床,还能是单人的?

赛男说,看看看看,看出你是中年丧妻的了,现在早就不流行双人床了,有条件的都各睡各的……健康生活方式!

老蔡心里一惊。自己怎么就成了流行中人了?

这是一个现代时尚的平层单元,200多平米,四室两卫两厅,家装布置简洁之中带着点粉彩女人气,老于一个朴素的干部置身其中稍微显得有些不搭调。然而老于现在的气色非常好,用红扑扑来形容并不为过。

赛男小声对老蔡说,看老于,幸福吧,一副捞了个大便宜的样子!

老蔡说,怎么是捞了个大便宜?

赛男说,这还不是明摆着吗?……人家刚英……她一眼看见老蔡鄙夷的神情,不说了。

老蔡的一边嘴角一直咧着,制止了赛男的肆意发挥。

老于出国短期居住的手续办得很慢,各部门都说很少遇到这种情况。部级干部里,有子女居住国外的,好办;有配偶居住国外的,更好办;其他亲戚也能办,就是少见配偶短期公派也跟着的。老于据理力争,说是留学生也是短期,能有陪读,为什么我就不能?人家很客气,说,您再等一等,我们已经请示上边了。

赛男说,才一个多月,已经不错了。现在机关效率高多了。我出国那时候……

赛男38岁时虽然退休了,但是编制还属于军队,军人因私出国要换身份,换成地方身份,军官证换成身份证。就单是换身份一件事,就让赛男跑遍了北京城。今天去这儿,明天去那儿,这个委,那个办,进门不让,要预约,回去;预约了还要手续,回去;有手续了还要等上级批示,回去;有批示了还要等中层分派给什么人办,回去;……每一次打回来她都想放弃,可是第二天一早,见晴空万里,阳光满地,为什么放弃?接着办!

幸亏年轻啊,赛男说,要不我一旦放弃了,现在早不知道在哪条街上跳秧歌呐!……别小看那些女的,胸怀大志壮怀激烈的有的是,就是最后没坚持住,有的被扪回来了,有的放弃了……

老于说,平平淡淡的日子也是一种追求。

赛男说,那得看是谁。人家风口浪尖上过来的人,向往平淡日子,当然有道理;可是一小民,连什么大世面都没见过,就说这套,也太矫情了吧,听着好像是故意追求的,其实就是什么都没追求到……

老蔡说,为什么非要追求什么?

啊——?赛男说,老蔡,这是您老问的问题吗?人生起码应该有意义啊!

老蔡说,我知道,但是随遇而安也是一种意义啊。一个人不安,全家就不安;一家不安,邻里就不安;邻里不安,社会就不安……

赛男盯着他,恍然大悟地说,噢——我明白了,你是说你老婆呐!她还没回来?

老于问,真的?

老蔡说,回来了,回来了。

老于问,还走吗?

还走。

在老蔡心里,一直有个疑问,到底空间的距离能把人的关系改变多少?这次步步回家,与以往有些不同,虽然两人还是过老样子的日子,但是老蔡觉得她不亲了。她对他不亲了。回这个家就像例行公事,春节了,该回来了而已。想起女儿小时候,每次从寄宿学校回家的时候,那个感情啊,那么热烈,那么亲,那么快乐,就像想了多少年才得到一次犒赏似的。而步步不然,就像刚刚下班回家,大部分心思还都在班上。有时两人聊着天,她猛地就定住了,想着什么,问她,她就说,我给娃娃们每人买了10个鞭炮,是不是少了点?老蔡说,不少了,足够炸瞎一只眼睛了。她就问,真的很危险吗?他说,当然。于是她时而发呆,又是在担心真的会有娃的眼睛受伤。身在曹营心在汉,真正的解在这里,而不是老蔡曾经以为的是卧底的意思。

为了转移话题,老蔡问了刚英那边的情况。老于和刚英每天在网上交谈,那边的物质条件很差,但是花钱还是能在黑市买得到东西。老于已经叮嘱刚英不要自己上街,宁愿不吃,也不要出危险。

赛男立刻敏感地问,吃?吃什么?不是集体伙食吗?

老于一听就有些支吾,说,不是,意思就是说,别……

赛男厉声追问,那她想吃什么?

老于说,我也不知道,……大概是水果吧。

老蔡听得一头雾水,奇怪赛男的态度怎么那么激烈。

这时,赛男咄咄逼人地说,老于,是不是刚英怀孕了?!是不是?!

老于憋了个大红脸,看看老蔡,又看看赛男,说,我也不……知道。

赛男已经急了,说,什么不知道,你早就知道,那还让刚英去非洲?

老于说,我真的不知道……刚英自己是医生……她……

赛男说,这个假积极!……又冲着老于说,好啊,老于,你们俩早就偷着好了吧?要不,不会那么快就出妊娠反应!……想不到,你还挺麻利的!

老蔡在一边已经看不下去了,说赛男,哎哎哎,嘴怎么那么厉害!人家早好晚好是人家两个人的事,没你的事,你无权干涉啊!

赛男一听就哭了,说,怎么没我的事?刚英是我最好的朋友,连她都骗我,……呜呜呜……不理你们了,谁都不理了!

赛男转身抓起大衣围巾就走出门去,乓地摔上了门。老蔡跟在后面出了门。在电梯口,老蔡对赛男说,怎么这么小孩子脾气?一句话不对付就跑?

赛男说,我最恨的就是欺骗!

老蔡说,欺骗和隐瞒不一样,欺骗是说出来或者干出来了,隐瞒只是没说出口,不说不等于瞎说……

电梯来了,门开了,电梯工直眉愣眼地看着他们俩。赛男仍要往里走,老蔡拉住了她。见在电梯工面前拉拉扯扯不太像话,他示意电梯工关上了门。赛男仍然挣扎着,然后返过身打他,打他,再打,然后安静下来,靠在墙上哭。

老蔡说,赛男,你自己明白,其实你是嫉妒刚英了,她有人爱了,结婚了,怀孕了,你什么还没有……

赛男哭累了,喘不过气来,说,你管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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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健

胡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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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曾任新闻记者、杂志主编、主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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