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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八、
  星期六早上,不到八点,曲步步正领着孩子们升旗,Log和小谢就来了。
  娃娃们见了小谢,一齐喊,谢老师好!
  同学们好!小谢边答应着边跑过去,摸了摸每个娃娃的脸。
  转回头,小谢对曲步步说,曲老师,是我把陈老师叫下车的,他差点儿就坐过站了!
  曲步步看看Log,问,咋了嘛?
  小谢说,我上车的时候没看见陈老师,他坐在紧里边睡觉呢。等我下车的时候,顺便往里边看了看,没想到……
  Log歉疚地说,我一上车就睡着了,事先我跟司机打了招呼,你看,他也没叫我……
  小谢说,他可能是忘了吧!陈老师真镇定啊,从里边挤出来,一边挤,一边还一个一个地道谢,惹得人家都笑他!
  曲步步看看表,说,你们来得正好,马上就该期末考试了,我准备让咱们的娃娃参加乡里的期末统考,看看效果。那咱们现在就得正式进入期末复习了。
  小谢说,晓得晓得。
  曲步步说,小谢老师还是管两个低年级的娃娃……语文、数学啊!
  小谢说,好,那我就去了。
  曲步步说,陈老师,你跟我来,带你见一下高年级的学生……
  六年级两个学生,五年级三个学生。Log进教室的时候,五个学生同时站了起来,高声说,老师好!
  曲步步说,同学们好!请坐下。……同学们,今天我们一整天的课都是数学,因为什么呢?因为陈老师是科学家,他的数学非常优秀,因此我们……怎么样啊?
  学生们捕捉到曲步步鼓掌的手势,大声说,欢迎!
  还有呢!
  集中精力!好好学习!
  好!非常正确!下面请陈老师开始讲复习课。
  Log走到讲台前,说,同学们好。我姓陈,陈老师。现在开始上课。同学们都知道,我们学习数学不是为了考试,而是为了什么呀?——是为了生活。对不对呀?
  对——
  曲步步对Log的开场白非常满意。他的理念与她是一致的。
  曲步步这天上午是给三四年级的学生上作文课。她认为,作文和文字表达是语文课最终的目的,语文知识再重要,也是服从这个主要目的的。所以,造句和作文永远是她教学中最重要的部分。她每堂课都有大量的造句,生词熟词一起用。反复多次地运用词汇,它们就能在娃们的脑子里扎下根去。她觉得,即使这些娃娃以后再也没有更多的学习机会了,也要使他们有熟练坚实的文字表达能力,这是一生受用的知识。就像Log刚才讲的一样,不是为了考试,是为了生活。
  曲步步轻轻走出教室。
  在窗外,曲步步又听了一会儿。Log讲课的吐字很清楚,他的声音平和,速度也有把握。他说,在我们一生的时间里,处处都要和数学打交道……现在我要请同学们帮我算一道题。五六年级的都要听:村里分两个阶段完成了今年早稻的收割任务,前阶段平均每天收割96亩;后阶段平均每天收割115亩,已知后阶段的时间是前阶段的3倍,求:村里早稻收割时平均每天收割早稻多少亩?——我先问大家,这是一道什么题呀?
  学生答:平均题。
  Log说,对。无论在什么地方,我们遇到题目以后,最先要判断,这是什么类型的题,然后再想这类的题我们应该怎样对待……记住了吗?
  记——住——了。学生们大声回答。
  上次吃过午饭Log就离开了,曲步步送他到汽车站。Log说,步步,我在延安城里,我就是你的强大后盾;有什么困难,任何事情都可以找我。曲步步说,我没什么困难。Log说,如果水喝完了,我可以让工程队给你送……曲步步说,这水够我喝几个月的。Log说,你不是要呆好几年呢吗?曲步步笑了,说,你也不是在这儿呆好几年,还能老给我送水?……Log说,如果你想让我呆,我就呆在这儿,陪着你。曲步步说,一个人的能力有大小,你应该去做更重要的事情,环保是大事业,我这是小事业。Log说,可是你做人比我……伟大。
  中午吃的是臊子面。曲步步炒了一大锅萝卜丁肉末做臊子。她先去教室给娃们一人一勺,算是改善生活。回来的时候,Log已经吃完了一碗。小谢正笑他。
  小谢说,曲老师,陈老师嚼都没嚼就咽下去了!
  Log说,步步,要不是你离得太远,我都想在你这儿搭伙了,你做饭真的很好吃!
  小谢说,就是,起码比我妈做的好吃!
  饭后,谈起Log的工作进展。他们公司的目标是对延安周围的小油田及民营的散布在农田里的油井集中建设集注联合站,进行含油污水处理回注,以减轻油井漏油漏水对农田土地和水源的污染。目前这种污染已经非常严重,有些地下水被污染的村子出现了大量癌症病人,田地荒芜,人口流失,有的地方整个村子的人都走光了。
  真的吗?曲步步十分惊讶。
  小谢也似乎第一次听,她说,陈老师,什么时候我去你那儿看看去。
  曲步步本能地拦住她说,你不是教育刊物的吗?
  小谢说,我在晚报也有关系,一直是他们的编外记者……
  Log说,No,no,no,我们只想把工程搞起来,暂时不需要记者,暂时不需要!
  小谢看看Log,又看看曲步步,问他们,为什么你们不希望我写这些?
  曲步步说,小谢,有时候媒体是非常重要的,但是时机如果不对的话,会造成无法挽回的遗憾。我建议,在陈老师他们刚开始做事情的时候,你先了解情况,先不要写,用不着做负面报道。等他们把事情完成了,你再出个全面的报道,结尾是光明的,也符合正面报道的精神……是不是?
  小谢点点头,说,对,谢谢曲老师指点。
  Log说,到时候,我们建好了注水站和简易注水井,争取三年达到零排放,污水往农田里直排直放的现象再也不会发生了……
  小谢说,真是太好了。


  二十九、
  刚英来晚了。她中途给老于打了个电话,说明是科里临时有事,把她留下了。所以她来的时候已经到了晚饭时间,老蔡、老于和赛男三人仍谈得正欢。
  待刚英和每个人招呼过,喝了几口热茶之后,赛男说,刚英,我问你,你刚才晚来为什么给老于打电话,不给我打?
  刚英一愣,说,不是……不是老于通知我的嘛,所以……
  赛男说,下不为例啊。以后凡是有我在的时候,咱俩才是统一体。记住了吗?
  记住了记住了。
  还有啊,你刚才没在,我们已经把实质问题研究得差不多了。
  刚英有些紧张,问,研究什么了?
  赛男说,不告诉你!……哎哎,你们谁也不许告诉她!赛男盯住老蔡和老于。
  刚英说,什么大事呀?别闹,赛男,快说呀。
  赛男说,你猜!
  猜什么?
  先猜,是谁提议的?
  你。刚英毫不犹豫地说。
  对了!再猜,是什么事?
  刚英看看老于,然后说,基金会的事?
  对……哎?你们谁暴露的?
  刚英说,是你自己告诉我的,前些日子,你去基金会……
  好好好,就算你猜对了。还得猜,基金会的什么事情?
  老于在一旁说,好好好,该找地方吃饭去了,咱们一会儿边吃边说,行不行?赛男?
  赛男瞥了老于一眼说,老于最会解围了,和事佬!看在你今天买单的面子上,就听你的吧!
  刚英笑,说,再猜我也真的猜不着了。
  下午赛男到了以后,老于率先向赛男道了歉,还赞扬了赛男的正义情怀。但是,但是,但是,老于反复说了几个但是以后,才说,这就是体制,很难改变。
  老于正准备近期退出这家基金会。他本是个副部级干部,也是在二线位置等待退休的人。正在这时,他过去接触过的一个民营企业家准备匿名找一家慈善基金捐一笔上千万的善款。因为企业家本人不准备出面,就委托给了老于。老于通过多方考察,从知名度,工作开展幅度,活跃程度,工作作风等方面选择了目前这家基金会。基金会为了表示尊重,专门给老于分配了一间办公室。老于希望退出以后,他们能退掉这间办公室。
  这时,赛男又表示为难了。她说,可是,以后我们这些好人捐款捐物又去找谁呢?谁都不敢相信了……
  老蔡说,自己去送,一家一户,送货上门。
  赛男说,哎哎,咱们干脆就成立个老战友基金会,专门无偿负责干这个事……谁的100块钱,花在谁身上了,要见收条;谁的支教学费,要有人名;像希望工程一开始那样的,有回信……
  老于眼睛一亮,说,哎,这倒是个好主意!
  老蔡说,咱们自己成立基金会,不错!
  赛男得意地一扬头,说,对!咱们说干就干!
  老于说,但是,要是想注册基金会的话,门槛还是很高的,比如,你的原始资金必须到账,全国性的基金会要有800万,地方的400万,非公募基金起码200万;要有注册地址,而且你的财团背景或者政府背景也很重要……
  老蔡说,好好好,那咱们的名字就不叫基金会,叫老战友慈善会,或者老同学慈善会嘛,免得麻烦。
  对对对。
  三人都赞成,就势又把细节来回来去地研究了一番。比如,是业余操作呢,还是要安排专门坐班等电话的人?是日常都有活动,还是季节性地活动?比如一到秋末,就一次性地号召捐冬衣;比如快到暑假了,再一次性地号召捐下个学期的学费;或者有了突发事件,也是一次性地救助……最终一致认为,有规律的活动,一年两次就已经不错了。而负责运输、送上门去的人就由老蔡和老于担任了,其余愿意参加的朋友一律欢迎。赛男听了直鼓掌,兴奋得不行。
  出了茶楼,大家一致同意去吃烤鸭。一人一辆车去了郊区一家有大停车场的地方。都说这里的烤鸭比城里香,原因是,这里仍然用最原始的方法烤制,货真价实的果木,自然的香味。不像城里用电炉子,刷果汁,本应该慢慢熟的肉十分钟就一炉,那肉烤出来能好吃吗?赛男就吃过一次带血丝的烤鸭,吓得都吐了出来。
  刚英挨着赛男先坐下,老蔡不动声色地坐到赛男旁边,剩下一个挨着刚英的座位自然就留给了老于。老于从卫生间回来的时候,赛男已经点好了菜。四个人说说笑笑地等菜,老蔡恍然间感觉像一场家庭聚会,两对夫妻的聚会。一连几天的烦恼都抛到了脑后。眼看着老于坐在刚英身边,稍稍倾斜着身子,脸上现出安详幸福的笑容,他竟有些嫉妒了。

  晚上刚到家,赛男的电话就过来了。她高声道,老蔡!你发现什么了吗?
  老蔡问,发现什么?
  赛男说,刚英和老于不太对头了!是不是?
  老蔡装傻,说,不对头?你是说,他们俩……
  对对对……
  对什么?我问你,他俩互相有意见了?
  那叫不对付!老蔡,你当官时候的发言稿都是秘书写的吧?连不对付和不对头都分不清?!什么脑子呀!
  老蔡笑说,哦,那你就说说,怎么不对头?
  赛男说,你没见老于吃鸭子的时候油流到手上,刚英递给他纸的样子?像不像不一般?
  没看见。
  那出门的时候,老于帮刚英找车的时候,手都搭在她腰上了,也没看见?
  没呀。……赛男,你太敏感了吧?
  算了算了,不跟你说了。……刚英真没劲,这么老的都要!
  老蔡像被电击了,浑身一激灵,立刻说,哎哎哎,说谁呢?
  赛男一顿,马上大笑起来,说,哎呀,老蔡,不是说你呢,我是说……
  老蔡说,还解释?还解释?解释得清吗?
  赛男说,对不起,瓜田李下,我犯忌讳了!以后,我保证!我在您老面前,绝不再提岁数的事儿……
  老蔡说,行,那就再见吧。他按下红色键,再一按,关机。
  自做多情这么长时间,原来人家是把你算作老得要不得的一类,而且能毫不顾忌地在你面前说出来,说明确实是没把你当回事。你自己还预感这预感那的。老蔡,既然稻草已经自行折断,那么从今天起,必须收心了。前边等着你的还有千难万险,不再是风花雪月的良辰美景了。


  三十、
  夜里,曲步步接到老蔡的电话。
  老蔡说,步步,睡了吗?
  曲步步说,刚躺下。
  老蔡问,那边冷吗?
  曲步步说,还行,你不用担心,再冷就用电褥子。
  老蔡说,步步,有个事得跟你说,你要有思想准备。
  什么事?说吧。
  老蔡把以前给单位员工买保险的事情前前后后一五一十地说了。他还分析了几种后果。最严重的就是判刑,坐牢,几年十几年出不来;其次是虽然判了,但监外执行,或者坐一段牢以后保外就医;再轻一些的就是罚款,把老底罚光;以后就过艰苦日子了。
  他说,我现在最担心的就是爹妈,如果是第一种情况,不仅是我个人,而且还要影响他们,他们俩谁能经得起、谁不能经得起,我都不敢说。还有你,因为我,你就必须放弃理想回北京来,替我照顾他们,为他们俩养老送终;……唉,如果是第二种第三种情况呢,都还好说,我自己就对付得了,用不着你了……
  曲步步听得大气都不敢出,眼前一片空白。老了老了,遇上这样的事情,前途茫茫,且不说冤枉不冤枉,只是晚景无常,也让人失去了支撑。往后怎么办呢?
  曲步步问,老蔡,怎么办呢?
  老蔡说,我现在只有等着他们起诉,再等法院判决,听天由命吧。
  曲步步说,去找找人吧。
  老蔡说,找去了,好几个朋友都帮着我找呢,现在还没消息。
  曲步步说,要不,你先到我这儿来呆一呆吧。
  老蔡故做轻松地说,干吗?让我逃跑啊?……我哪儿也不去,放心吧。如果有事了,我会告诉你的。
  曲步步说,那我回去看看你……
  老蔡说,不必了,看一眼有什么用?又不是再也见不到了,大不了你还可以去探监……别太担心,安心教书吧。相信我,我不会那么背吧!
  曲步步也有意放松地说,好吧,蔡背背同志,从现在起就要好好吃,好好喝,储备营养,健康第一啊!
  老蔡说,在我这儿已经是自由第一了!
  想起少年时看的南斯拉夫电影里的名句,曲步步说,光荣属于祖国!——
  老蔡说,自由属于人民!……步步,你自己也要注意身体!
  放下电话,曲步步就蒙住被子哭起来了。老蔡的精神压力肯定非常非常大,可是他不能和任何人说,唯一的妻子还远在天边,有话只能在电话里说一半留一半,苦闷的时候只能自己一个人在家里发呆,真是太可怜了!想起当年在校园里,无论是锻炼身体,还是读书复习,他总是不即不离地在她附近,一本正经地干着自己的事,也锻炼,也读书,装作没看见她,装着不是为了她。从此以后,曲步步相信,她的身边永远会有老蔡在。可是自己这次下乡来,是不是做得太自私了呢?老蔡其实是需要你在身边的,可是他没办法,挽留不住你,他就反过来支持你,让你无忧无虑地去干自己想做的事情。
  在眼前,老蔡那张经常绷着的脸开始有了笑容,他似乎在对曲步步说,步步,放心!
  老蔡!上天保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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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健

胡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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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曾任新闻记者、杂志主编、主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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