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新传媒 财新传媒

阅读:0
听报道

        二十三、

赛男赶到月亮湾找老蔡,是一个偶然。前一天吃晚饭的时候,她听一起开会的人说,有人准备回烟台,马上就走。赛男立刻提着行李等在门口,找到那人搭车。到了烟台已经夜深。当晚住下,一早赶到蓬莱,只用了一个小时。看看天气,还算晴朗,如果风大浪大,船就无法开。所以猜到老蔡应该先上长岛游览,就来了,居然就找到了。

赛男说,人还是需要点运气的。

老蔡说,我可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什么样的?

老蔡说,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

哎!算你狠,答对了,加一分。赛男说着坐到旁边的礁石上,加了一句,说,老蔡,你还算有眼力。

 

赛男38岁退休以后,部队在干休所给她分了一套两居室,使她成为干休所最年轻的退休干部之二。另一位也是38岁,是文工团的杂技演员,由于伤到腰,提前病退了。赛男的新两居室不大,只有59平米,可是自己的窝就得自己收拾。她踏上了平生第一次装修之路。从空间设计到选材,从门到窗,从色彩到材质,从底漆到涂料,直到与装修队斗智斗勇,统统都是她自己打理,三个月下来,新家成了干休所的样板间,她成了所里的装修专家。干休所的老头老太太们纷纷来参观,问了价格问设计,紧接着,那位退休杂技演员把家也交给了她,她兴趣盎然地再次投入战斗。

一天,她和杂技演员聊天,说到下半辈子怎么过的问题,那演员坦然地说,你没问题啊,你是护士,懂医,去哪儿都行;大不了还可以成立个公司,专门帮人搞装修呐!

    一句话点醒梦中人。赛男果真去注册了一个公司,自己任总经理、总设计师、总会计师等等一切总……

可是,在注册公司的时候,工商局的一个年轻人告诉她,你最好找个有资质的专门搞设计的人给你戳着,还得有理论基础,否则谁敢相信你?这虽然让她重视起来,但是她怎么请得起人?后来她听说工艺美术学院出过一本书,专门讲装修的,就到处找,走了几家书店,都没找到,索性就直接去工艺美术学院买。

到了工艺美术学院,只见大门口就贴着这家卖书的公司的牌子。那时公司注册特别松,工艺美术学院里边雨后春笋似地挂着各种公司的牌子,连某个学生宿舍都可能是一个公司所在地。赛男左找右找,空忙一上午,终于累得坐在了马路牙子上。这时,她看到了那则改变她命运的招生告示。

   某公司通知,下月开办家庭装修装饰中级培训班,授课教授谁谁谁、谁谁谁,学费多少多少,学期三个月,要求报名时带作品几幅,个人简历等等。赛男立刻冲回家,把杂技演员和自己的新家上上下下拍了遍,然后就带着钱和“作品”报名去了。

在报名处,负责接待的学生先就笑了,说,老师,作品指的不是装修作品,指的是绘画作品,素描就行。

赛男说,什么素描?实际的成果比什么素描都强,要不你去给我装修一个试试?

招生的学生客气地说,老师,关键是这几张家装照片无法证明就是您装修的。

我拿一张素描来就能证明是我画的吗?赛男马上反驳,她可是不饶人的。

正吵着,一个老头走过来,看了看照片,听了几句吵,就对学生说,收下她。

老头说完转身就走了。就像上帝降临一样,只为了赛男而来。

后来赛男就一直跟着这位姜教授学习,从三个月的培训班到一年整的成人班,两年下来,拿了个结业证书。姜教授说起当年为什么收她上培训班的原因,就是因为她的装修照片中有些地方很有才气却并不规范,他才认定是真的她自己的作品。当时,家庭装修的概念在中国改革开放以后刚刚进入百姓家庭的,是全新的概念,谁也没有多少经验;再说,凡是艺术,包括设计,都需要有些天赋。他认为赛男是有天赋的。

然后,赛男靠着她的结业证书开始了她的装饰装修生涯。先是干休所的零星活,再是干休所周围的小饭馆小铺面,经验积累得差不多了,想有更大的发展,却总是打不进大一些的重要一些的工程。每次去见甲方,人家常常是看看她的公司介绍,就把材料放到一边。一次,全国建筑材料和装饰装修展览会开幕,她买了票去参观。中午时分,在一家非常有名的装饰装修公司的展台前,她看到一个小伙子正吃着盒饭休息,就和人家聊了起来。她讲她的小公司小工程,想和大些的公司联手做事,小伙子就笑了,说,阿姨,不瞒您说,你的小公司在大公司眼里,和那些街边的农民装修队差不了多少,最多差的就是你是有庙的和尚,他们是跑了和尚找不到庙的人。

赛男一愣,此前她以为自己还是个搞装饰装修“事业”的人,现在才明白自己在别人眼里的地位。她说,我装修的房子都很漂亮,人见人夸呢!

小伙子说,那没用,阿姨,你既不是工艺美的正式学生,又不是中央美的,也不是清华、北工大建筑系的,还不是建工学院的人……插进这个行业恐怕是很难。现在干什么事情都是有圈子的,圈里的人才互相照顾,你圈里没人就不行。

赛男不信命,她决心一定要打出一片天地来。去留学!然后回来,给国内这群势力眼们看看!

 

听她讲完,老蔡说,好样的!赛男!

本来老蔡准备在长岛找个农家住个三两天,可是因为赛男穿得太少,又没带其他衣物,只好迁就她,天黑之前,两人踏上了回程的船。整个航程不过十几分钟,赛男始终躲在船舱里,紧裹着她的驼色风衣。老蔡在甲板上,站在靠近赛男的一边,不时地招呼一下赛男,让她出来透透气。海风有些大,而且非常强硬地刮着他的眼睛、脸颊、脖子、手,等等一切露在外面的部位,没商量地把咸腥的海水捎到他的全身。既然赛男来了,老蔡就要把行程的计划改变一下。长岛只能以后再说,可以再在蓬莱城里玩几天,然后回北京。

短信。“今天来了三拨记者。汇款越来越多,有三千多了。”

老蔡回复。“要记账。”

回信。“记了。”

到了码头,老蔡开车把赛男送到她住的一家四星级饭店。下车的时候,赛男说,老蔡,你住哪儿?

老蔡说,住海边。

赛男说,你也搬到这儿来吧。咱们明天活动也方便。

老蔡不置可否,说,明天早上我来接你。

赛男用哭腔说,好不容易找到你,你又走了,如果你明天不来找我怎么办?

老蔡笑,说,那就继续哭呗。

赛男扭扭身子,说,不嘛。

好了!就这怎么着!明天等我电话!老蔡果断地关上车门,一脚油门就走了。

    老蔡明白自己和赛男之间早晚要有事情发生,是早是晚,听天由命。但是看赛男那个样子,她倒是没把你当作假想敌,所以敢那么肆意地撒娇耍赖。女人只在她认为安全的男人面前放松自己。她究竟是怎么看你的呢?

 

 

           二十四、

    “黄鹤西北去,衔我千里心。”这天早上一开手机,曲步步看到一条短信,竟是Log来的。

曲步步回复。“谁的?是你自己作的吗?”

回信。“抄古人的。另外还有一句:狂风吹我心,西挂咸阳树。李白的。我最近要去延安,去看你。”

“欢迎。”

Log要来延安的消息令曲步步有些吃惊和兴奋,但也有些担心。他是为了工作而来?还是专门为了看你?“黄鹤西北去,衔我千里心。”真是感人的诗句。然而,是他有意选的,还是偶然拣来的?还有李白的“狂风吹我心,西挂咸阳树。”都涉及到一个我,一个心,Log究竟是什么意思?他知道你是有“板凳”的,为什么还要这样?他来这里,会发生什么事情?看来只能是随遇而安了。

一段时间以来,梁家岔希望小学和小学里的北京老师成了当地报纸杂志的热门话题。来自各界的关怀、资助和荣誉都集中过来。已经有两三个延安市退休的小学教师自愿每周来一天做义务教学。这样就可以分班教学了。而毕业于师范的记者小谢只能每个星期六来给低年级的娃娃们做辅导,娃娃们都很喜欢她。曲步步因此顺势把学校的休息日推后了一天,改在了星期日和星期一。

形势一片大好。不是小好。曲步步对自己如此快速的适应能力感到骄傲,也为梁家岔希望小学的前景而振奋不已。小谢的《陕西现代教育》是杂志,出来得比报纸慢一些。昨天星期六,小谢拿了校样来,曲步步看见了上面的自己。她暗暗吃了一惊。虽然小谢的用光、构图和角度都不错,但是那位在灯光下批改作业的曲老师一头花白的头发却极其醒目!一个年老体衰的形象跃然其上!

曲步步从不知道自己有了白头发,实话说,是她从来没有注意过。从家里带来的小镜子只有一张脸的大小,根本照不到头发。难道真是“一夜白发生,千里多烦恼”了吗?晚上,回到屋里,她悄悄地把镜子举起来,照到头顶,终于证实了照片的真实性。她有些沮丧,颓然坐在灯前,想自己面临的最迫切的问题:要不要染头发?是保持自然,维护天然,还是保持一个好心情,维护一个健康形象?最终,她选择了后者,决定第二天去延安染发。

这个星期轮到水旺和他的同班同学国梁去洗澡。到达延安以后,曲步步带上他们先去了一家超市,买了一个国际品牌的染发剂,顺便给两个男娃买了消毒皂和毛巾。

按照染发剂的说明,使用者要先把头发洗净,吹干,然后上染发剂,再等15分钟,洗掉即可。这样的顺序唯一的缺点就是费时间。曲步步用了半个多小时才洗完澡,吹干头发,抹上染发剂后的15分钟她用来洗衣服。待她再洗净吹干,全部收拾完毕,走出澡堂女部的时候,眼前的景象让她愣住了。

只听水旺和国梁的哭声响彻澡堂中厅,但是见不到人在哪里。

曲步步惊住了。她大声喊道,水旺!国梁!水旺!水旺!……

从卖票窗口伸出一张女人脸,问她,这两个娃是你带来的?

是我带来的!他们俩呢?他们怎么了?曲步步厉声问道。

那女人说,他们在澡堂洗衣服咧!那么脏的衣服,费多少水嘛!

那你们也没有权力关押他们!快放他们出来!……你们在犯法!知道吗?知道青少年保护法吗?曲步步上手就去推售票处的门,门立刻就开了。

水旺和国梁衣着不整地走出来,手里拎着湿淋淋的衣服。曲步步把他俩搂在怀里。她冲着那女人就喊起来,你是女人吗?!你看他们,是多么可怜的娃!他们的村子里没水,缺水,一天只喝得上一杯水,怎么洗衣服?不就是到城里来洗个澡,交给你钱,借你的水嘛!

那女人不说话,眼睛看着别处。

曲步步突然想起什么,又说,你们是不是专门欺负娃!我就是在里边洗了衣服的……

那女人说,我们这里规定是不能洗衣服的,……可是,……你不是北京来的曲老师吗?

一听此话,曲步步一下子泄了气。她轻轻地说,他们是我带的娃娃嘛……

最终的解决办法是,曲步步又买了一张澡票,亲自去把两个娃的衣服洗了。前两次带娃们来洗澡,都是六年级和五年级的娃,他们进去洗的时候,就先把衣服踩在脚底下了,边洗边踩,再把领口袖口打上肥皂,再踩……这次是因为曲步步买染发剂而忘了交代给娃。

离开澡堂的时候,曲步步主动向卖票的女同志说了一声,谢谢,再见。

晚上,曲步步看着镜子里自己的满头黑发,有些不好意思。太黑了,就显出假了;下次再买要选择棕黑或棕色的。再说,如果Log来了,看到这么黑的头发,他会怎么想?……管他怎么想,我就是我曲步步。

桌上有一摞新来的信,她信手撕开一封,是来自甘肃的。

 

敬爱的曲老师:

您好!在报纸上看了您的事迹,非常敬佩。

我和您现在一样,也是一名乡村小学的教师,但我是土生土长的教师,已经在这里教了二十年的书了,却没有人注意我们,没有人捐款捐物给我们。入冬以后,我这里的娃娃也一直没有袜子穿。我们的娃娃也是非常努力的娃娃,他们之中已经有人考上了大学,虽然只有一个,但是他做出的榜样,力量是无穷的……

    

曲步步的心不知被什么东西触动了。你无忧无虑,有吃有喝,按老蔡的说法,是豪华插队来的,却受到了那么多的注意和帮助;可是长期在山区和农村坚持教育工作的同行们,就像野草一样靠自身的意志和对教育工作的忠诚努力着,反倒被视为平常。尤其今天染发的事情,怎么感觉都不是滋味。步步,你开始浮躁了,虚荣了,是不是?

 

 

         二十五、

凌晨4点,老蔡又被电话吵醒。懵懂之中,他想,可能昨天的提醒服务忘记取消了。再一听,是自己的手机在响,接听,赛男的声音冒出来,她朗朗地说,老蔡,快起来,咱们去看日出吧!

老蔡说,我昨天看过了,你自己去吧!

赛男又说,黑灯瞎火的,我不敢去!

那就别去!老蔡说,我再睡一会儿,吃过早饭去接你。

不嘛!

好了,就这样!老蔡挂断手机,再一按,关机了。

女人你要是惯着她,首先就是你错了。男人被女人用,还被女人看不起,都是自找的。她们渐渐会利用你的迁就牵着你的鼻子走,任意支使你,因为她们认为你是有所图的。图什么呢?最惨的是爱上她们的男人,围着她们团团转,图的只是感情;其次是脾气好的男人,付出时间和精力,图的是和谐;最后才是垂涎她们财和色的男人,是真想占便宜的人,这种人才是活该受累的那种。

    老蔡翻身再睡,心想,在赛男眼里,自己可能是第二种,脾气好,好说话的人吧。

上午8点半,老蔡的车子准时到达赛男住的饭店,只见赛男早已等在门口,身边是一个红色箱子和一个红色背囊。

老蔡下车帮她拿行李,问她,怎么,你今天就准备走哇?

赛男说,我得和你一起住去,要不,多不方便啊……

老蔡严肃地说,说话注意影响啊!

赛男一回想,突然就大笑起来,说,老蔡!你想什么呢你!……我的意思是……

老蔡说,所以我才提醒你说话注意,而不是真的……

你真逗死了!老蔡!真讨厌你!……不理你了!

上了车,老蔡问她,想上哪儿玩去?

赛男说,蓬莱阁!

老蔡说,我昨天看日出去过了。

我没去过!到蓬莱不去蓬莱阁,傻呀?

在风景如画的地方与相识不久的女人一起玩是非常危险的事情。先不论诗情画意如何,就只是崖上崖下、台上台下地跳跃扶携引起身体的频繁触碰,就令人很紧张了。老蔡根本不想充当这么一个意外得手的角色,像占了多大便宜似的。而身边的赛男究竟怎么想,还未可知。再说了,随便她怎么想,我反正是有老婆的。我怕什么?又想到曲步步远在天边,她的作用仅限于此,老蔡觉得有些滑稽。他决心以后还是自己一个人出行,自由自在才是真正的理想的旅行。拉家带口,那叫玩吗?那只叫迁徙。

接近中午的时候,老蔡接到一个电话,是公司秘书来的。她说,蔡总,下午有时间吗?能来公司一趟吗?

老蔡答,我在外地。

啊?秘书说,公司请您尽快到公司来,有要紧事!

什么事?

那边吭哧了一下,说,真的非常要紧!

老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说,我今天就往回走,争取明天下班以前赶到。

秘书说,好的,好的,我汇报给上边。蔡总,请注意安全!……

中午饭和赛男是在海鲜街吃的。按照赛男的主意,所有的贝类如扇贝、海蛎子、牡蛎都要清水煮,所有的鱼类如鲷鱼、巴比鱼都要清蒸。点好菜,赛男搓搓手说,在山东的最后一顿海鲜,一定要吃好吃饱!

老蔡一直想的是秘书最后一句话里说的“上边”。“我汇报给上边”。谁?谁的上边?上边是谁?看来是上边的事情?什么事情?

赛男大吃大喝中看出他的心不在焉,问他,老蔡,出什么事了?重要吗?

老蔡说,你吃你的,吃好啊!

老蔡避免强迫症的新原则是,凡事想三遍想不通的,绝不再想了。

吃过饭,上车,迅速转上烟潍高速,往北京赶去。路上,赛男一直在唱老的部队歌曲。从《打靶归来》到《我和班长》,从《我爱祖国的蓝天》到《海岸炮兵歌》,从苏联的《喀秋莎》到《遥远的地方》……老蔡一直在忍着听。她的声音与步步比起来,差得不是一点半点。但看得出,她是想使老蔡的心情好起来。

这时,车后响起急促的喇叭声,老蔡从后视镜看,是一辆银灰色豪华大奔紧跟着他。老蔡再看,自己的车速已是140迈,严重超速了,但那大奔还是要超,超就超呗,你走你的。那车插空迅速变道,超过了老蔡。老蔡看清楚司机是个年轻女人。他说,丫起码160迈!

赛男不屑地说,长那么难看!好车有什么用!?

老蔡说,人家还可以说你呢,开不上好车,好看有什么用?

赛男大笑,说,哈哈,那就扯平了!……又问,哎,你说,这么土的女的,谁给她买这么好的车呀?

老蔡说,不懂了吧!……这种开狂车的女的,难看而年轻的,是大款的女儿;难看而年老的,是大款的前妻!懂了吧?

不懂。

老蔡说,大款没钱的时候娶的老婆……

赛男大笑,推了老蔡一把,说,啊,懂了,懂了!……老蔡真坏!

晚上在济南落脚。他们说好要早休息,第二天一早四点上路。赛男提前付清了自己的房费。

回到房间,老蔡把电话打给公司副总老潘,这是他合作多年的同事,互称为“生前好友”。老潘告诉他,上边来查了,说公司私分国有资产,给员工购买商业保险。因为他是当时的一把手,责任在身,上边问情况,一定要有他在场。

    放下电话,老蔡陷入沉思。商业保险?他想起有一年年底,集团班子讨论年终奖分配问题时,大家都觉得奖金抽税抽得太高,2000多员工的奖金就要近百万的税,实惠落不到员工手里,怎么办?会上就有人提到商业保险,当时保险公司刚刚推出一种分红式的商业保险,一定时间以后月月分红,到期时还把本金全部返还。这是很有吸引力的方案。多次讨论以后,全体一致通过,就为全体员工一次性地购买了这个保险。听说后来有的员工去退了保,把钱放兜里了。那是他们的自由。

    可是,以老蔡多年的工作经验来看,这个问题应该是说得清的。为什么搞得这么严重?性质上纲上得这么高?私分国有资产!?一个可能是,在这个过程中有人贪污拿回扣,事情发在别处,火烧回头;一个可能是,税务部门追查;再一个可能是,有人要整你;……

短信。

“老蔡:棉鞋收到了,挺好的,是那种迷彩颜色的,禁脏。娃娃们穿上很高兴。他们都谢谢你,问你好呢。”

老蔡回复。“步步:希望娃娃们继续努力学习。和娃娃们在一起多好啊。有时候真觉得你们那儿真是个世外桃源。”

“出什么事了吗?告诉我。”

“没什么事,就是想到哪儿写到哪儿了。”

 

         

            二十六、

星期六上午,Log来了。曲步步站在窑洞外面等他。这天,曲步步穿了一件帽子上带一圈毛的绿色羽绒大衣,看着一身黑色的Log从公共汽车站慢慢走上来,气喘吁吁的,就笑了,说,Log,这么大的风,你怎么想起来这儿了?

Log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步步,终于见到你了。我是听小新她们说,你来这儿了,我正好在这边的业务也有了眉目,就先……

曲步步说,来吧,进屋喝点水去,外面土大。

这时,有娃娃们的读书声响起,Log有些诧异。哎?今天还上课?

曲步步说,我们有的志愿者只星期六有时间,我们就把日程向后挪了,星期日和星期一休息。

Log说,这是个好主意,以后我要是有时间,也星期六来当志愿者。

曲步步说,那就太好了,专门给我们五六年级的娃娃补补数学……等下我给你带教材走,有时间备备课。

没问题。

一进窑洞,最醒目的依然是摞在墙角的硬塑料包装的纯净水。

Log一见就笑了,说,果然!……我来以前还在想,步步喝水的问题怎么解决?假如她真的和村民同吃同住同劳动,就肯定坚持不了多长时间;如果她真想长期干下去,一定的生活水准是必要的。

曲步步说,当然呀,来以前我反复想了,我的主要目标是教育,是希望小学,其他的事情,都是要保证主要目标实现的……可是如果自己把环境搞得太艰苦,大部分精力都在与天斗与地斗了,那主要目标怎么完成?如果希望小学垮了,娃娃们的损失怎么办?……

Log说,我同意。

所以我也不怕外人说什么了,连小记者采访都为我瞒着,不写我的纯净水,怕读者有看法,说我怕苦怕累……

你本来也不是怕苦怕累的人,小时候班上劳动的时候,你都是带头的……

知我者,Log 也!曲步步说。

Log说,还有你家板凳,他也真惯着你!这么大了,还让你往外跑……

他主动提到老蔡,使曲步步心里升起一股暖意,她说,再跑也没跑出国去呀!……随时都可以回家呀,再说还有寒假、暑假呐!过去咱爹咱妈不都是两地分居,一年见不了几次面吗?不是也过来了吗?

Log说,那时候不是没办法吗?……我妈妈最忙的时候,只能两个星期回家一次,我们的日常事情吃喝拉撒都得我爸爸管,又教书,又带学生实验,又是家里的事,……

Log的父母都是大学教授,一个在清华,一个在北工大,在北京市的南北两头。没有私家车的年代,都是靠自行车,每天花三个小时在路上,对知识分子来说是十分浪费的事情,再说让母亲天天这么骑来骑去,父亲也心疼。因为他们在美国留学结婚以后,说好母亲是不工作的。后来回国参加社会主义建设,母亲才重新回到教学岗位。

Log说,其实,既然是一个家,两个人就不应该分开……女人太独立了,男人就比较倒霉……

曲步步听了有些不高兴,说,倒什么霉?如果觉得倒霉,就干脆分开呗,另找去……

Log看出了她的不快,说,我是说我自己呢。

你?

我太太就是个特别独立的人。说完,Log长久停顿着,看来是不想再说下去了。

快说呀,你太太后来呢?

后来她就走了,……

离婚了?

嗯。

Log在美国结婚的时候正在大学教书,工作非常稳定,后来才被高薪聘去做环保工程。然后他就经常是在这个国家一年半载,在那个国家一年半载,不断变换工作地点,他希望同样来自国内的妻子跟着自己当全职太太;而太太是学金融的,她的理想是到华尔街的大公司工作。终于两人分手。此举无关感情,只因为各怀理想不同。Log的太太带走了孩子,后来又嫁了一个国内去的博士,在华尔街工作。

也算实现了她的理想吧。Log厚道地说。

就算吧。

Log说,要是再老点儿,我就不让她走了。老了就不应该分手了。

曲步步说,当然。咱不能自己搞得自己晚景凄凉啊,是不是?

Log严肃地说,步步,你要注意关心自己的家庭。

曲步步一愣,说,好。

中午吃饭的时候,曲步步端出的是一锅老姜炖鸡,开了凤尾鱼和肉酱罐头。刚下了课的记者小谢搓着双手说,啊,曲老师,破费啊!谢谢了!

曲步步说,本来就应该感谢你们啊!

小谢说,我说呀,是给陈老师接风吧?

Log姓陈。Log说,我们是老同学了,还用得着接什么风?

曲步步说,不接风也应该拿点好吃的招待呀。一听Log……陈老师要来看我,我就买了一只鸡,冻在外面,等着他。

Log说,你在乡下,我们在城里,什么好吃的吃不着?

小谢说,那不一样,要看是谁做的,意义不同……

Log说,要说吃的是意义,我就没话说了。

曲步步说,对呀,老同学来看我,在城里见面就已经很不错了,更别说特地来乡下……

小谢说,你看你们同学之间多好啊,我们同学中间就没这么亲,谁都不和谁联系,都忙着挣钱去了。

那就等一等呗。现在正年轻时候顾不过来,当然都忙,等老了,退休了,有空闲了,就该互相联系了。曲步步说,真的。

Log说,我在国外二十多年,不是也回来了,也联系上了……

曲步步给大家盛上饭,说,来来来,边说边吃吧。

 

 

              二十七、

几天来,先是国资委,又是区检察院,都找老蔡去谈了话。老蔡如实相告。当年确实是把这笔钱直接从奖金一项里拨出来了,直接划到保险公司,途径非常明晰。而且是他签的字。他表示,如果是错了,漏税了,可以补交税款,但是花这笔钱无论如何都不能算作私分国有资产。对方问为什么第二年没有继续买保险?老蔡回答,第二年业绩回落,无年终奖。第三年?第三年以后就改发第13个月工资了,成为固定项目,奖金就不多了。

走出检察院,在停车场找到自己的野战绿大切诺基,心中倍感亲切,它像一只等候着主人的忠诚的大狗,有它在,主人就有了定心丸。坐在驾驶台前,阳光从西边照进车窗,老蔡长舒了一口气。老蔡,目前你还是自由的。事情将如何向下发展,却未可知,也许这短暂的自由你不久就要失去。如果真是这样,父母亲将如何是好?他们可能就活不下去了,尤其是妈妈,她做不到爸爸那样遇事不慌。还有步步,她的后方支援就要断流。女儿在英国的博士后读不了就索性不读了,让她回国找工作,自力更生吧。

    说做就做,路上,在一家自助银行,他把卡上的二十万“活钱”划到了曲步步的帐户上。然后直奔干休所而去。

妈妈正在厨房看着保姆小燕做饭,絮絮叨叨的,一会儿这个了,一会儿那个了的。老蔡推开厨房门说,妈妈,又折磨小燕呢?你让她自己做呗,做成什么吃什么……

妈妈说,那可不成。

小燕就笑,说,叔,你来了?奶奶新从电视上看的,让我在面里和上奶粉,还老嫌我放得少……

老蔡说,妈妈,小心高血脂啊……

妈妈走出来,说,放奶粉好吃。……你怎么回来了?

老蔡说,想你了呗。

妈妈“哧”的一声,说,想我?想我还不回来和我们一起住,步步又不在……

老蔡说,老在一起住就不想了……妈,我刚从你老家蓬莱回来,带了点儿鱼干给你……

妈妈说,你留着吃吧,我都咬不动了……

老蔡说,我没时间吃那个……

要不,给步步吧。妈妈说,山沟里缺碘……

老蔡笑,说,妈,你也没调查研究,怎么就知道人家那儿缺碘?

妈妈说,不用调查,肯定缺!

老蔡又说,就算是缺碘吧,你怎么知道鱼干里碘就多?

肯定多。

每次回家和妈妈贫嘴是老蔡的一大乐事。可是这次,他觉得这少有的快乐就要失去了,说着说着,竟有些悲伤。你做了这么多年的好儿子好干部,除了在单位拿的工资高点儿,没多拿过国家一分钱。可是你当一把手的,不知道这一辈子什么雷在哪儿等着你,不知道走到哪一步,那雷就炸了。

晚饭就在家里吃的。父亲问了问蓬莱的情况,工业呀,渔业呀等等。听说旅游业已经成为城市经济的重要支柱,风景能卖钱,父亲还感叹了半天。又说起长岛的月亮湾、望夫礁、九丈崖什么的,父亲和妈妈都没听说过,就记得岛上最高的山叫烽山,上去的路又窄又险。

妈妈说,打仗的时候谁还顾得上看风景呀?

老蔡说,不对,毛主席还写诗“这边风景独好”呢。

妈妈说,那是毛主席。

从父母家离开的时候,新闻联播的前奏曲刚刚响起。老蔡心想,谁知道这是不是最后一次见他们呢?

到了停车场,开了车门,刚要跨上去,只见旁边有辆红色的雪佛兰越野车,与赛男的十分相似。想起赛男,还有老于,觉得还有件事没给人家办。老蔡就给老于打了个电话,告诉他,自己已经回北京了,可以约个时间见面了。

老于说,好啊,那就明天下午吧。……找家茶楼怎么样?

老蔡说,行啊。

老于说,晚上再一起吃个饭?

老蔡说,你不怕赛男说你用扶贫的钱大吃大喝呀?

老于说,都是我自己的钱,真的,我保证不开发票……

 

如今北方城市里也像南方一样是茶楼遍地了,一条街上好几家的还不少见。不是因为人们更悠闲了,而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发生了问题,隐私多了,私下交易多了,家里去不得了,就找个有单间的茶楼,谈话,交易,玩玩纸牌,甚至只是发发呆。它不是南方的那种热闹的、带说书的、有演出的、全体茶座齐聚一堂的茶室;它是极其安静的一个所在,窗口下着细草帘子,外面的人是看不到里面的。斜阳透过一根根细秸草照进来,喝茶的人就会有一种错觉,以为自己是在浊世中的一片净土之上。

老蔡和老于先到了。老蔡叫了一壶普洱,老于叫的是龙井,接着就有服务员给老蔡摆上一个小壶,给老于的只是一杯茶,茶叶都竖着漂在里面。

老于说,我还叫了刚英。

老蔡说,哦,随便你。

老于说,刚英这个女同志比起赛男来,要成熟一些。

是吗?

是。她俩过去在同一家医院,刚英那个时候就是医生,赛男一直是护士。

老蔡说,哦。

老于又说,刚英是工农兵学员,组织上送去学习的。说明她一直是表现比较好的。她这个人非常要强,后来恢复高考,自己又考上了研究生,……

老蔡盯着老于看了一会儿,说,老于,不对头啊!

老于说,怎么了?什么不对头?

老蔡说,怎么这么半天了,你一直在说刚英?

老于有些尴尬,说,没有呀,咱们不是闲聊呢吗?

老蔡说,关键是你对刚英还这么了解。……单独见过面了吧?

老于看着老蔡半天不说话。

老蔡立刻摆摆手说,不问了不问了,个人隐私,应该保护。

老于这才说,不是我想瞒你,是刚英不想这么早就让赛男知道……

哦,果有其事啊!老蔡说,是认真的,老于?

是。

老于在和大家去古驿城之前到刚英的医院看过一次病。学车的时候他就说过他的胃疼了好几年了,刚英非常重视,一直催他去看病。后来他去了,刚英尽心尽力地带着他去内科找主任,陪着他去做胃镜,看化验结果,直到最后诊断出来,她还和内科主任反复讨论。临走的时候,那主任小声问她,刚英,你老公啊?刚英镇静地说,啊。主任大声说,放心吧,没问题,但是得按时吃药,精神放松……

老于对老蔡说,人家刚英对我这么好,我不能装没看见呀,我就问她,愿意不愿意和我好,她就答应了。她没孩子,我也没负担,两个人老了一起过日子,不是挺好吗?……

老蔡问,刚英多大了?

老于说,四十多,也快五十了。

老蔡说,看着不像啊,像三十七八的。

老于禁不住得意地嘿嘿笑了两声,说,有个女人在身边,真好啊!

自从妻子癌症去世,十几年来老于已经习惯了一个人带孩子的紧张生活。但是当孩子远走深圳以后,他越来越觉得身边的孤单。不仅是孤单,而且是精神上的苦闷。就像一个人在世上,除了儿子偶尔的电话,似乎世界上就没有人再关心你。刚英进入他的生活以后,他觉得自己就像又有了一次新生命一样。白天无论走到哪里,都知道晚上会有刚英等着你,就什么困难都不怕。

老蔡笑,问他,什么困难能让你怕?

老于说,比如赛男那次发脾气……

老蔡一听就更笑得厉害,说,哟,还真给你造成精神压力了?

现在我什么都不怕了,真的。老于说,真没想到啊。我以前也想过找个老伴,以为就是油盐酱醋凑合着过后半辈子,谁想……

老蔡说,那就好啊!……是不是已经一起过了?

老于说,是。他又小声叮嘱,刚英对外绝不承认的啊。

明白。你们准备结婚吗?

当然,一定要明媒正娶!到时候请你当伴郎……

  

话题:



0

推荐

胡健

胡健

119篇文章 10年前更新

作家。曾任新闻记者、杂志主编、主持人。

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