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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九、

第二天上午,老蔡从储藏间拽出一堆冬季用品,一套驼绒裤袄、几套保暖内衣、雪地靴、厚毛毯……都是步步走的时候带不了的东西。然后带上现金,他出了门。

十点多,他到了基金会所在大厦的停车场。

赛男还没到,老蔡就在车旁等她。遥远的稻草慢慢地清晰。大卡车上站起来搬方向盘的赛男,“鱼鱼鱼”饭桌前争着放调料的赛男,古驿城里像个懒洋洋的老板娘的赛男。一会儿,只见一辆红色雪佛兰越野车风风火火地冲进停车场,他就知道准是赛男来了。赛男一身深黄色休闲装,头发用黑发带绷着,像一蓬蒿草直冲蓝天。

想起临走那天把她想成天边的那根救命稻草,自己就先笑了。老蔡说,嗬,一看就是艺术人儿!

赛男拍拍老蔡的车,说,嘿!又看见大切了!亲——切——!

二人把东西留在车里,先上楼找老于。基金会在这座写字楼里租了整整半层楼。老于的办公室在走廊的正中间。赛男大步走在前面,在3012门前停下,敲敲门,然后推开门,先不进,等着老蔡,让他先进去,自己在后面关上门。老于一个人的办公室非常宽大,前后足有上百平米。老于从办公桌后面站起来,说,啊,赛男,老蔡,来来来,坐坐坐!

赛男有些愣,四处打量,说,嗬,老于,你是什么官啊?

老蔡附和说,啊,的确够奢的啊!和我们公司的小会议室有一拼!

赛男继续愣在那里。她毫不理会老于的热情,又扫了一眼办公室,说,老于,你们基金会怎么这样啊!?

哪样啊?老于一懵。

你们必须立刻从这里搬走,要不……她说。

老于一时间没听懂,问,什么?

赛男说,你们如果不搬走的话,我绝对不会给你们捐一分钱……

老于说,怎么了?赛男?

赛男严肃地说,你们的办公室太豪华了,用的是谁的钱?

老于说,我们……

善款提成吧!赛男大声说完,喃喃地说,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老蔡已经坐下,这时也站了起来。办公桌后面,老于的脸色开始变得有些尴尬了。

赛男说,这里的租金是多少?每天一平米5 块钱?7块钱?还是10块钱?……这还是前两年的价,现在……

精通市场的老蔡插空问老于,5美元?

老于忙答,人民币。

赛男说,单单你这间办公室起码100平米,每天租金500,每个月就是一万五千块,那整整一层楼是多少?……就为了你们的这个租金,千千万万的孩子就读不上书!……莫不是这个大厦白白请你们在这里的?

老于说,的确是优惠价……赛男,这是工作需要啊,国际惯例……

赛男说,别说什么国际惯例!要是我到慈善机构工作的话,我不会要一分钱!我知道我要是用了一分钱,穷苦的孩子就会少用一分钱!我多吃一口饭,穷人们就没饭吃!我还知道,那些捐钱给你们的人,他们不是为了给你们租大办公室的,他们是为了帮助穷人的!

老于说,赛男,赛男,坐下喝口水啊,慢慢说,我理解你的……

你不会理解我的!如果你内心里有这种觉悟,我的想法就会立刻成为你的想法,而不仅仅是理解!……你应该理解的是穷苦孩子们想读书的心,是穷苦老百姓盼望吃上一顿饱饭的心!还有那些养不起孩子的妈妈……她们……

说着,赛男就站在办公室中间的空地上哭了起来。

站在一旁的老蔡有些吃惊。

她是那样无助,任凭眼泪喷涌而出,两只手在身边的皮包里翻来翻去。

老于举起桌上的面巾纸盒递了过去,赛男抓了一把纸巾,捂到脸上。

老于说,赛男,你是好同志……可是,如果我们规模不够,有的国外大慈善机构就不相信我们,认为我们是没有实力的……你看,已经有好几家国际性的基金会集中在这个楼里了……

老蔡浑身的血管开始膨胀,一时间,他觉得自己又陷进了一种激情。他被赛男而吸引。这种感情已经非常陌生,是因为一种由于认同而产生的感情,不是因为美,不是因为性,不是非份之想,只像一种正直的少年之爱。少年时期正处于理想主义时代,身边这样的女孩非常多,她们追求真理,主持正义,路遇不平拔刀相助。他从那时就悄悄地迷恋她们的飒爽英姿,迷恋她们叱咤风云的气势甚至迷恋她们的红颜一怒,也是从少年时候起,她们造就了他一生的审美。可是,曾几何时,这些女孩一下子就全找不到了。也许是都变了,像童话里的美丽姑娘被王母娘娘变成了老太婆,她们被世俗生活消磨得庸俗了,衰老了,面目可憎了。同班同学聚会的时候,已然面目全非的老女生们谈的都是什么?老公孩子衣裳首饰房子汽车工资待遇甚至单位发的节日物品……

老于端着纸盒站在赛男身边,进不是,退不是,求助地望了望老蔡。

老蔡走向赛男,低声问她,赛男,是坐一坐慢慢说,还是先回去,以后再谈?

赛男哽咽地说,那就走吧。

老于说,赛男,有时间的时候,你再仔细和我说说你的想法……

老蔡向老于点点头,说了声“再见”,就陪着赛男出了门。

今天来此之前,老蔡是准备好请赛男和老于一起吃个饭的,可是事态发展成这样,令他始料不及,如今只剩下他和赛男两个人,这不是他的意愿。到了停车场,赛男还在擦眼泪。老蔡轻轻拍了拍赛男的肩膀。赛男没有躲。

老蔡说,别太激动了。这种事情不是老于一个人能决定的。

赛男说,我知道。

老蔡说,那今天就算白来了吧,走吧,打道回府!

赛男一愣,说,老蔡,……咱们找个地方喝喝茶聊聊天吧。

老蔡犹豫了片刻。问自己,你有这个心情吗?尽管这根稻草是他喜欢的,尤其是亲眼看到她今天的慷慨和眼泪之后。但是他目前没有力气喜欢谁了,他的心气已经被耗光。就像刚刚被“麻辣烫”烫过的嘴,紧接着又面临重庆辣子鸡。

一条短信飞来,吱的一声。

 “老蔡:今天来人修水井了。说是里边全被泥沙给堵住了。他们走的时候,已经能够从井里压出水来了,只是水特别少,又脏,黑黄黑黄的。可能过几天就好了。放心吧,生活只会越来越好的。”

看完短信,老蔡往天上看看,长叹了一口气,说,下次吧,赛男,今天我还有事。

他看着赛男忍气吞声地上了车,摇摇晃晃地开走了。在赛男正需要安慰的档口,他闪开了。以后再补吧。这个世界需要安慰的人太多了,赛男、老于、曲步步、爸爸妈妈……如果有机会,你都应该一个一个地去补救,但是应该受到安慰的还有你老蔡自己,有谁来安慰你呢?

 

 

二十、

第一个星期日,是曲步步给自己安排的去延安洗澡的日子。一早,她收拾了一个洗漱用的包,提了一个可以洗衣服用的塑料桶,在长途公共汽车站等了半个小时,上了车。

她已经想不起来以前当知青的时候是怎么解决洗澡问题的了。好像没有这个记忆似的,就是说,她们根本没有洗过澡。对,好像是这样的,没有洗过。那时最多是挑一担水来烧开了,一人分一小盆热水,再兑点儿凉的,就在屋里擦一擦。想起来了,她们连灯也不敢开,衣服也不敢脱,就拿湿毛巾在衬衣底下擦,否则就可能被窗外的娃娃们偷看到。娃娃们最爱趴她们女知青的窗子,偷看她们吃什么,穿什么,听她们说什么,唱什么。

长途汽车路过每一个村镇的时候,曲步步都努力去看路边的店铺,寻找浴室的字样。如果近处有的话,她就不必非到延安去。可惜的很,直到公共汽车进了延安城,她也无所发现。下车的时候,曲步步只好向司机打听。

司机看看她,反问她,你是干啥的?

曲步步说,我在梁家岔……教书。

司机说,你不是本地人嘛。

不是本地人。

司机又问,哪里来的嘛?

北京。

司机问,知青?

曲步步说,是,过去在这儿插过队。

司机说,那好,听俄告诉你……

要找水热的。她及时地插了一句。

司机说,延安现在有的是天然气,水都热,要干净就去后面街上的那家……

当饱满有力的滚热的水柱穿过头发铺向全身的时候,曲步步几乎感动得要哭了。她想起老蔡给她讲的那个电影,那囚犯被带到高级饭店洗了热水澡,穿了体面的衣服,在高级仆人的伺候下吃了可口的饭菜,第二天再次被投入肮脏黑暗的监狱时,他的意志就被击垮了。可是曲步步眼前的感受是,如果每个星期都能洗上一次这样舒服的热水澡,她就能在这个贫穷的梁家岔干一辈子。

与年轻时候的插队相比,曲步步这次下来可算是一次豪华插队。然而,实质上,无论何时的插队都与物质无关。即使那时候插队已经有今天曲步步的条件,青年们还是不会甘心就此落户的,他们还有远大的理想要去实现。尽管大多数人的理想是实现不了的,但是你不能不让他们去尝试,即使是去撞南墙。撞南墙会不会失败与让不让他们去撞南墙,是本质的区别。

更本质的区别在于,年轻的时候正是在吸取的阶段,你吸取到的是什么,决定了你的一生;所以年轻人不能只吸取贫穷、贫乏、贫瘠,他们需要的是与之相反的一切;而年老的时候,就到了人的反哺阶段,你可以用一生积累下的精神和物质的财富反哺社会,身体力行,主动把它们奉献出来,帮助需要它们的人。

当进入澡堂的人渐渐多起来的时候,曲步步关上了水龙头,走向更衣室。新进入的女人们纷纷把目光投向她,投向她的胸前。好久没有遇到过这种目光了。这些赤裸裸的目光惊扰了她,她本能地把毛巾捂在胸口,躲避开女人们的打量。公共澡堂与自家浴室的区别就在于公众的目光。那目光公然地游荡在澡堂的角角落落,公然地比较,欣赏,嘲笑,自嘲,毫不在乎他人的隐私,因为你既然来了这里,就说明你是自愿公开自己隐私的;如果不愿让人看嘛,就别来。所以,在澡堂里,有人享受这目光,有人就躲避这目光。生下孩子以后,曲步步没有奶,护士说,知识分子妈妈没奶的多。没有奶就失去了亲自哺乳的机会,失去了享受孩子小嘴吸吮啄弄的快乐;但是没有奶也保存下了乳房的完美,以致它们直到如今都是坚挺的。那一晚与老蔡在窑洞里,它们享受到了他最后的爱抚,告别这一晚之后,它们终有一天将要萎缩,要回归,回到出生的状态。

中午的时候,曲步步去了一家清真馆,吃了一碗羊肉泡馍。她不准备再吃别的什么了,因为你住在梁家岔那个穷地方,到外面大吃大喝就意味着背叛。

回程的长途汽车上,不相识的司机居然猜出曲步步就是同事提到的那个“北京老师”,他特地把她请到了前面的座位坐下。那是他每趟车都要给亲戚朋友预留的。这举动惹得全车的人都争着看她。一路上,那司机都在谈自己小时候认识的村里的知青,这个当了什么官,那个出了多大的名,这个在哪儿当教授,那个挣了多少钱……在陕西,文革中间,这里接纳了成千上万的来自全国各地的知识青年,几乎家家户户都与知青有过关系,知识青年是这里的一个永久的话题。

车到梁家岔的时候,全车的人都知道了曲步步姓曲,是来这里当不收钱的老师的。

七天里有一天,曲步步可以洗洗澡,过一过城里的日子。剩下的六天里,她是乡村教师,白日里自己一个人吃,夜里自己一个人睡,在窑洞里裹着被子不敢睁眼,生怕一睁眼睛看见的是一个个亲人,老蔡,女儿,公公,婆婆……却又一个也摸不着。曲步步知道这是新到一个地方必然会有的反应,更知道再过几天她就会渐渐习惯了,亲人们的影子也会渐渐淡了。的确,一个人如果不丢开这些想念,他是无法长久地扎下去的。

 

 

二十一、

一周以后,老于给老蔡打了个电话。请他出面找赛男一起坐坐,谈一谈。

老蔡告诉他,他不在北京,正奔驰在去蓬莱仙岛的路上。

和谁一起?老于问。

老蔡说,我自己一个人。

真的吗?

当然。

我给赛男打电话,她为什么老也不接啊?老于说。

老蔡笑起来,说,老于你什么意思?……赛男不接你的电话,我可不知道为什么。你再接着打呀,拿出愚公移山的精神来!

    从基金会分手的第二天,老蔡又踏上了征程。只有拉开空间的距离,才能抛开原有空间里的烦恼。上路,上路,上路!只有在旅途上,他的心情才是平和的,因为路上所有的人都和你一样是旅客。旅客就不必计较晚来屋里有无亲人陪伴。

    老蔡的父亲是湖北人,母亲是山东蓬莱人。父亲说过,山东出美人,主要就在蓬莱,因为当年杨贵妃在马嵬坡假死后就隐居到了蓬莱,她在那儿生儿育女,繁衍子孙,因此传说连那些青岛、济南城里的美人儿也都是蓬莱出身的。此话真假无据,但是听着好玩。可能就像苏州、扬州城里的美人一样,名声远扬,如果专门去找,多半就看不见了。尤其出自父亲之口的传说,确有讨好母亲之嫌。

    出门上路,一个人的确有些孤单。然而,假如步步不去陕北,她就肯跟着你到处走吗?两个人相爱,能一起生活,但并不说明志向就一定一致。一旦双方都能自由选择,一个向东,一个向西,也不是没见过。视旅游为一生爱好的人自古有之,但是留下什么来的只有徐霞客;这么说来,大多数人四处去玩,就是图个高兴,放松心情,与没头苍蝇无异;包括老蔡自己。旅游台的口号,“有多远,走多远”,可以作为一切没头苍蝇的宗旨。

    一个电话打进来。竟然是赛男。

赛男语气非常兴奋地说,老蔡!你在哪儿?

老蔡说,在路上。

她的声音有些急切,说,我知道,我知道,你不是在山东吗?你在哪条路上?

潍坊附近吧。

潍莱高速!是吗?

差不多吧。

你猜我在哪儿?

老蔡看看后视镜和左右反光镜,说,不会就在我旁边吧?

哈哈!差不多啊!……我在青岛!开会!策划一个展览……你来青岛吧,咱们一起去蓬莱玩!

老蔡懒洋洋地说,不行啊,我直接去蓬莱仙境,绕青岛就太远了。

不远,就远三五个小时!

老蔡笑说,这还不算远?

赛男说,出来玩嘛,当然不算远!再说,我还可以搭你的车回北京……

老蔡笑了,说,嘿嘿,想得美!

最终,老蔡就是咬紧牙关没答应去青岛找她,但是和她约好,回北京以后可以一起去见老于。

进入蓬莱市区,天色已晚。老蔡在靠近海边的地方找了一家旅馆住下,旅客不多,店家由着他选了个海景房,其实已经看不到什么海景了。办了存车手续,吃了一顿海鲜,他就早早地睡下了,准备第二天早起去蓬莱阁看日出。

蓬莱阁古建筑群始建于北宋,是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由于地势峻峭,是看日出的绝佳去处。尤其在旅游旺季,那是观者如云。一早四点,房间里的电话就响了,一个女孩用山东普通话说,提醒服务。说完就挂了。

老蔡一惊,醒了,想,什么服务?看看表,四点整,是起床的时间,心里还在琢磨,什么服务?穿着衣服也想,刷着牙也想,什么服务?下到大堂,他觉得要是不向值班员问清楚,他这一整天都要像得了强迫症一样了。问了,才明白了,放下了。

女儿一岁多的时候,他和步步有一次带女儿去中山公园玩,准备出大门前,女儿突然指着小卖部说,爸爸切!两人都听糊涂了,什么?爸爸什么?女儿又说,爸爸切。既然指着  小卖部,步步就去给她买了一根奶油冰棍。在公共汽车上,老蔡就一直想,爸爸什么?爸爸切?爸爸吃?爸爸缺?究竟是什么?步步看他那个苦恼劲儿,就说,孩子一胡说,你就乱想,孩子的话那么认真干吗?后来到了晚上,老蔡搬出在水桶里冰镇了一天的西瓜,刚往桌上一放,就听女儿高兴得大叫,爸爸切!爸爸切!啊!老蔡终于明白了,这个切是什么。是爸爸切西瓜!步步一听,抱起女儿笑倒在床上,说,老蔡,你今天要是没搬出西瓜来,恐怕做梦都猜不出来了!

步步有两天没来短信了。忘了?也许是真正忙起来了,日复一日的重复生活,慢慢地什么也不新鲜了。

当地人把到蓬莱阁看日出这个项目称为:日出扶桑。名字很好听。“日初出时,色深赤,如丹砂,已而,焰如火”,“久之,赤轮涌出”,“弹指间而离海数尺,其大如镜,其色如月矣。”

这天有风,视线非常好,看日出的人也不少。对天边日出之处的每一个细微的变化,周围人群都发出阵阵的惊叹声。老蔡也被这种情绪所感染,带动,竟然在旭日跳出海面之时随着大家一起唱起了《东方红》!“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步步要是在身边,他们俩也许会相视而笑,心里唱起那首步步唱过的“骑白马,扛洋枪,三哥哥吃的是八路的粮……”

看过日出,吃过早饭;老蔡就去码头买船票,去了长岛。

母亲的老家就在隔海相望的长岛,但是关系近的亲戚早已不在了,都是在解放前后当兵的当兵,进城的进城,走得差不多了。即使并不准备拜访亲戚,长岛也是不能不上的。

刚刚登上去长岛的船,一条短信飞来。

“县里教育局来了人,听了几节课。备课忙了几天。反响还行。”

原来是在备课。老蔡想。

长岛的景色非常美。月亮湾旖旎,九丈崖雄浑,望夫礁惊涛拍岸……

老蔡在月亮湾流连的时间最长。眼前的月亮湾傍山舒展,蜿蜒而行,像缱绻在男人脚下的美丽女人。海水明净得出人意料,看惯了浑水的人会一时疑为到了世外桃源。同行的大人孩子们的兴趣主要都集中在去拣那些璀璨的鹅卵石了,因为它们在海水的浸泡下变得晶莹剔透,像玉一般的温润可人;但是老蔡知道,它们一旦失去海水的滋养,马上就会变得普通和平庸。多年前,他曾经把从南京高价买来的雨花石泡在北京的水里,看着看着,连自己都很疑惑,你看上它们什么了?和建筑工地上堆的那些小石头有什么区别么?最初是步步负责给它们换水,有空的时候还一个一个地擦去上面的水碱,可惜都无济于事,最终它们只能沦落为一年养一次的水仙花的垫脚石。又是步步。

游客们换了一拨又一拨,老蔡一个人坐在礁石上望海。

这时,身后有个声音问他,嘿,这里有个望夫礁,你在这儿望的是什么?望妻呀?

老蔡一惊,回过头来看,是赛男。

 

 

       二十二、

进入11月,陕北高原上的黄风就没断过。曲步步望着满天的黄土,摸不准那辆卖菜的面包车还会不会来。今天下午是作文课,三年级到六年级的作文题目都相同,《我的父亲母亲》。开学到现在,一年级到四年级的课程赶得差不多了,但是六年级的进度就非常慢,尤其是作文的水平,迟迟上不去。作文不只是看学生遣词造句的功夫,实际上有没有见识也是非常重要的。如果没有比较,没有联想,六年级的娃娃能写出什么来呢?对于他们来说,外面的世界就是书本上写的,电视里播的,可是和他们自己完全没有关系。

曲步步采取的打破现状的方法是,一个星期带两个娃去洗澡,去了以后写作文;十六个娃,两个月可以轮一次。一是讲讲卫生,二是见见世面。坐长途汽车,找座位,让座位,回答周围人的问题,洗大池子的澡,看大池子的人,听他们谈天说地,然后去饭馆吃羊肉泡馍,……无论世面大小,为的是使他们对外界的事物养成个开放的态度。

这时,一个身影穿过黄土阵出现在希望小学的院子里。是个年轻的女子。一身灰绿色野外行军的装束,扎着裤脚,高腰运动鞋,曲步步从窑洞的窗子里一看到她,首先想到的是,来了一个新老师!转而再看,除了一个小小的背囊,她并没有带行李,那么她是谁呢?这时,只见那女子掏出相机上下左右地对着学校的窑洞拍了起来。

记者小谢坐了一个小时的长途汽车到达梁家岔。她是在一次教育口的会后饭桌上听到曲步步的事的。她决定来会会这个北京老师。当她站在梁家岔希望小学的院子里时,并没有听到想象中的娃娃们琅琅的读书声,也没有看到想象中操场上生龙活虎的娃娃们的身影。北京老师应该有个北京的样子呀。她慢慢走近最靠边的那个小一些的窑洞,看样子是老师的办公室。门是虚掩着的,推开门,第一个闯进眼帘的竟然是沿墙摆着的摞得一人高的纯净水!它们二十瓶一包,一共二十包。硬塑料包装的,亮晶晶的。但是,这是自己喝的,还是准备出售的?是老师喝,还是娃娃们喝?小谢给这纯净水阵拍了照片,再把一旁的床铺、办公桌一起拍进去……啊!这就是北京老师不同于其他人的地方!她喝着纯净水,在这里教娃娃!

曲步步出现在小谢身后,问,拍这些干吗?

小谢惊回头,一看曲步步就笑了,说,啊,您就是曲老师?

曲步步说,是。你是……

小谢递过名片,说,我是记者,《陕西现代教育》的记者,叫我小谢吧。

当晚,因为还有“功课”要做,小谢住在了这里,晚饭是和曲步步、水旺和他母亲一起吃的臊子面,睡就睡另外那张床。她要拍一组曲步步课堂教学和夜里批改作业的镜头,然后还要看看这里娃们刚写的作文。

水旺见来了客人,非常兴奋,一直跟在小谢身后,问什么答什么。首先,他像主人一样殷勤地把一瓶纯净水送到小谢手里,说,喝吧。

小谢问他,你不喝吗?

水旺说,我想喝就喝,可是我现在不渴。

小谢问他,你的作文呢?给我看看,好不好?

水旺说着就从办公桌上翻出了他的作业本来。小谢摸了摸纸,作业本的质量不错,就问,这作业本是你们自己买的吗?

水旺说,作业本不是我们买的,是曲老师发的。

毕业于师范学院的小谢说,好,回答问题很完整。她翻过背面看看印刷单位,的确是北京印刷的。她抄下了印刷单位的名字。

水旺问她,小谢老师,抄这个做啥嘛?

小谢说,有用。

   

         《我的父亲母亲》

    我的父亲母亲都是辛苦的农民。他们的父亲母亲也是辛苦的农民。从我生下来的时候起,他们就下决心不让我再当辛苦的农民,于是父亲就离开家出去打工挣钱,剩下母亲在家照顾年老的爷爷和坡上的三亩地。

    ……

第一句话就使她酸了鼻子,看完全篇,小谢已经满眼是泪,擦了又擦。她抬起头,见办公桌前的曲步步也正边看作业边擦眼泪,就说,曲老师,以后水旺的学费我来缴。声音显得囊囊的。

曲步步说,他们都不用缴学费的,书本我都管了。

小谢又说,那……我想从此就帮助他,怎么帮?

曲步步说,你可以从现在起就给他每月存一笔钱,三块五块,或者三十、五十,等他上中学了,再交给他……上中学就开始费钱了。

睡前,曲步步照例烫了毛巾给小谢热了脚,两人躺在各自的被窝里说话说到半夜。

第二天早上,小谢看完升旗,拍了照,就告辞了。

曲步步几天以后才知道,当地晚报登出了小谢的文章。两张照片,没有曲步步,只有早上升旗的娃们和他们没穿袜子的裸露的脚脖子。

第一份汇款是两天以后到的,100元,是一位名刘改秀的人寄来的。注明给娃们买袜子。曲步步去买了回来,让娃们每人领了袜子之后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当时就有娃穿上了,叫着,热咧!热咧!

晚上,曲步步给汇款的人回了信。

 

改秀同志:

您好!谢谢您捐助的100元钱款。我去给娃们买了袜子。如果买10元4双的,能买40双,16个娃,每人不到3双,不好分,不如买厚一些的10元3双的,还差一点,我补上了。娃们每人两双,都签收了。谢谢您的资助。

现将娃们的签字寄给您,作一个有意义的纪念吧,也是对您的爱心的一个见证。

 

一连几天,曲步步在心里都感到自责。这100元能产生如此大的作用,是她始料不及的。难道她差这100元吗?但是她为什么没有想到给娃们买袜子?也许是因为久处于贫困之中见怪不怪见穷不穷了?也许是俗话说的救急不救穷的遗毒?也许在她眼里,只有教育是急,耽误不得;其他是穷,是救不过来的?

曲步步决定下一步给娃们买棉鞋。她给老蔡发了一条短信。“你到网上帮我买几双棉鞋,请卖家直接发过来。35号的4双,36号的3双,37号的5双,38号的4双。”

老蔡回复。“好的。邮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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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健

胡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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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曾任新闻记者、杂志主编、主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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