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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报道

 

十七、

这天一早,赛男给老蔡打电话,她要去老于的基金会那儿,想捐些钱和衣物,她说,秋天了,咱们捐点东西给贫困地方吧。你也找找,把旧衣服旧被子什么的也一起带过去,新的更好……再捐几个零钱……

老蔡就笑了,说,零钱没有,整钱要不?

当然要了!

要多少?

越多越好啊!

听到赛男的声音,老蔡顿时觉得心情好了许多,他说,但是今天不行,明天也不行,可能下星期就行了。

赛男一听就急了,说,下星期?下星期就该冻死人了!……不行!你一定要抽时间出来一趟!

老蔡说,开会,真的,我不能缺席。

赛男说,那成,你懒得去,我去你那儿取,还不行吗?

老蔡一听,马上说,哎哎哎!……说不行就不行,下星期吧!有时间了我找你!

猛然间,老蔡就像快溺水的人提前见到了一根稻草。远远的,天边有个赛男,浑然不知情,但是她的活力激荡着你,让你知道她在那儿漂着,——难道是老天爷专门送了一根稻草来放在这儿的?

 

车子里装满了曲步步需要的东西,从小学课本,到孩子们的鞋袜,从大米白面,到肉干鱼干,到碘酒棉签感冒止痛等等药品,老蔡还给她备了足够的现金,充足的零钱,在银行卡用不了的地方,让她有的花。

周六一早,他们上路了。选择这个时间,是因为周末路上车不多,令新手恐惧的横冲直撞的大卡车会少一些。老蔡事先上网查了路线,去西安虽然是一路高速,但有两条路线可供选择,一是京石高速到石家庄,转石太高速到太原,再上大运高速,到风陵渡转黄河大桥进入陕西,接西潼高速,到达西安;另一条路是从石家庄到郑州,再上霍连高速到潼关,转西潼高速到西安。走太原可能运煤的卡车多,会堵,事故会多;走郑州要远一点。老蔡是新手,本着宁绕十步远,不涉一步险的原则,他选择了走郑州。

心情十分复杂。还有其他人能够做到这样吗?谁还能像你这样坐在驾驶台前,亲自把拆散家庭抛弃你的老婆送达地方,今后的日子明摆着是天各一方,妻离子散,炕凉灶冷,你还要大度地做她的坚强后盾,还要随时给她的银行卡里续钱,还要为她守着节操,容忍她寒假暑假想回来就回来,不想回来就不回来……老蔡预感到他和曲步步的今后会越来越疏离,在一起过了三十年的夫妻被好生生地自愿地活活分开了。

时至今日,曲步步的内心也有些打鼓。未来可能是比插队还长的日子,苦不苦倒是次要的,因为这是你自己选择的,而且凭你现在的实力,抵御艰苦的能力也强大得多,但是这个家庭你是不是真不要了?老蔡有什么不好?没什么不好,但是自从女儿出国以后,两个人之间就进入了一种各行其是的状态,就像住在同一间宿舍的同学,你来了我走了,你忙你的,我做我的,晚上回家以后,有话就说一下,没话就什么也不说,看书看报看电视,然后……然后……什么都没有了。可是这次你一提出要走,你才感到老蔡是需要你的,不仅仅是生活上的照顾,而且是感情上的依赖,还有那种被弃的凄楚。

心软软的,但是想想再回到过去的日子,仍然做老家妇一个,过着吃喝玩乐琴棋书画的看似充实实则无聊的生活,……心里还是怕怕的,何况又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呐。她要的是有所奉献的生活,有困难要克服的生活,有创造性的生活,谁会给你?只有你自己去寻找,寻找到需要你帮助的人,并非一人一事一村一地,而是一个事业。

老蔡都听懂了,他和步步在一起走了三十年,终于走到了岔路口。过去是一起服从单位服从国家安排,没什么可说的。然后退休了,生活从此不再由别人安排,终于由自己选择了。大多数被安排惯了的人仍然是顺着以往的轨迹继续滑行,只有少数人做得到重新选择,自己安排自己的日子。步步是清醒者,先行者,她是个外表平平内心强大的人。

中途,在高速公路的休息区加油吃饭的时候,曲步步突然放下手里的筷子,拉住老蔡的手,说,老蔡,对不起。

老蔡用另一只手盖在她的手上面,望着她泪汪汪的眼睛,说,咱们都说过,婚姻不是监狱,不是两个人的牢笼……

曲步步说,谢谢你。

老蔡说,谢什么,老夫老妻了。……步步,其实,如果是我先退休,也可能说对不起的就是我了。——我早准备开着车走遍全国了,有机会的话就开着车去国外玩……你想想,那时候,我也管不了你了,把你一个人扔在家里……也不合适。

曲步步微笑着听,然后说,你安慰我呢。

十一个小时后,到达西安。两人住下,又去西安饭庄吃了羊肉泡馍。第二天就上了山,直奔梁家岔而去。老蔡以前到西安循的都是游览路线,名胜古迹看了不少,就是没想过看看普通老百姓过的日子。这次跟着步步下乡来,第一个感觉就是穷。荒山土岭,一个秃包包接着一个秃包包,千沟万壑,连沟沟里都没有一丝绿色。车外刮着风,呱啦啦地扬起砂石敲击着车窗,窗外万物俱灰,连日头都蒙在灰里,眼前毫无风景可言。

老蔡说,这哪里是黄土高原,根本就是灰土高原。

曲步步说,天气好的时候,这儿可漂亮呐!

老蔡说,不信。

曲步步说,真的。

老蔡说,那是你眼睛里出的西施,不是客观标准。

曲步步看着窗外,叹了一口气说,也许吧。

老蔡觉得话说得有些绝对了,看看步步,说,想当年,多少热血青年徒步走过这条路去延安追求光明啊!……今天曲步步同志追求高尚生活,是开着车来的!

 

一路高速,路边闪过无数名胜古迹。

路过延安,他们没有停。从车里看去,延安城比老蔡想象中的要大一些,就是宝塔山上的宝塔小了些,比歌里唱的所谓“雄伟”要差得远。老蔡准备回来的路上再细细参观,包括那个著名的壶口瀑布。

上山之前,他们还是在原先那个路边小百货店买了水,这次买了四箱。曲步步指着一个土包包说,这个塬塬后面就到了!

随着梁家岔越来越近,曲步步越来越坐立不安。

老蔡问她,怎么了,步步?

曲步步说,没怎么……

老蔡侧头去看她,发觉她脸上闪现出了神圣的光芒,就像要升天的嫦娥,充满憧憬,面色红润,皮肤平滑,神情纯洁。老蔡一打方向盘,把车停在路边,像看一个不认识的女子一样,盯住曲步步。多少年,他没有仔细地看过她了,她竟然如此美丽。

步步?

嗯?

你还爱我吗?老蔡脱口而出,连自己都吓了一跳。婚后的一段时间里,他们之间还谈过这个问题,可是已经有二十年了,他连想都没有再想到过这个词。爱。

你怎么问这个?

你就告诉我,爱,还是不爱,让我心里明白明白。

曲步步说,当然爱。

老蔡问,是包括在大爱里的,是吗?和梁家岔的小孩们、老乡们一样,是吗?

曲步步说,大爱里当然就什么都包括了啊!

大爱之下就没有单独的小爱了,是吗?

老蔡,你怎么了?……

老蔡不语,开车,上路。

长久以来,曲步步在你身边出来进去,上班下班,她就是一个大符号,你的老婆,孩子的妈,一个教员,一个符合你生活规律脾气性情的女人,她从来没有做过任何出格的事情,没有给你添过任何麻烦,甚至连大病都没得过。这就是她三十年的常态,你已经习惯了的常态。可是突然,她不再是她了,她是另外一个人了,她口口声声要去做回她自己了。她自己是什么样?难道还真是天上的仙女,要去另外一个地方下凡了?

 

过了那个大土包,拐上一条岔道,就到了梁家岔。

梁家岔更让老蔡看不上眼。穷就算了,人却不热情,让人难以接受。尽管事先曲步步已经跟这边都说好了,这边也表示欢迎了,可是来了以后,连个村干部的毛儿都见不着。就是几个娃娃跑来跑去,看热闹,跟着吃点零食。

曲步步的宿舍就安排在希望小学里的一个窑洞。窑洞里很干净,显然是新打扫过的。看着曲步步和老蔡把车上的东西一样一样拿下来,一直在学校等着她的水旺告诉她,是他和妈妈收拾的窑洞。

水旺问,姨,我来上学能不要钱吗?

曲步步说,谁的钱都不要!让大家都来上学!你去告诉其他的娃去!明天就开学!已经耽误快一个学期了,再耽误就更晚了。

老蔡在门后找到了扁担和水桶,他晃晃它们,哐啷哐啷响,说,以后你还要自己挑水吗?……能挑得动?

曲步步大大咧咧地说,有学生们呢。

老蔡拎起水桶,说,走,我先给你看看地形去!

曲步步喊道,水旺,带你蔡叔叔去挑水!

路上,水旺告诉老蔡,村里一直缺水,以前打的井,修的自来水也不出水了,村民还是到几里远的山里接水。当年建希望小学的时候,来过一支打井队,给小学单独打了一口井,也修了自来水,可是不知为什么,自从希望小学废了以后,井也不出水了。

真的就走了几里路远,水旺带他来到一处山洼,从旁边一处岩石下边有细细的溪水流下来,溪水下边被砸出一个小水坑。水旺告诉他,这是一个比较远的接水的地方,人来得少,水也足。把水桶放在水流下边等待着,老蔡想,这就是步步的选择,她以后的生活要比她自己想象的难得多。

但这绝绝绝绝对不是他想选择的日子。

天黑以前,老蔡终于把两只水桶连挑带拎地弄回了希望小学的窑洞。肩膀是一点也沾不得了,它们在挑担的过程中被磨得严重红肿,两只手的手掌部位都磨出了大泡,左手中指下面的泡已经破了。曲步步打开卫生箱,给溃破的地方消了毒,贴上创可贴,捂住老蔡的手就笑了。

她说,当年我们连碘酒都没有……

老蔡说,你还笑,我看你以后的日子怎么过!

她说,老乡们怎么过,我就怎么过呗。

老蔡说,你不知道你已经老了吗?

晚饭吃的是用电饭煲煮的方便面。昏暗的灯光下,黑糊糊的窑洞里,二人在办公桌旁相对而坐,像回到了过去的什么时候。二人都年轻,刚刚成家,同样没有电视机,没有沙发,也坐的是木椅子,也是在一盏灯泡下吃面。呼噜呼噜吃着,老蔡突然说,唱个歌儿吧,步步!

那时的步步刚二十出头,她羞涩地笑,清了清嗓子就唱了,唱他最喜欢的《横山里下来个游击队》。“……热腾腾的个面汤,黄澄澄的个馍,送给咱游击队,好吃喝……”唱完再吃,又一会儿,老蔡又说,步步,坐过来吧。步步就过来了,坐在老蔡怀里,两人就搂在一起,亲热个没完,然后,面也凉了,汤也凉了,步步又端走,热了再端回来。那时多年轻啊,多大的苦都不觉得,眼睛里有的只是幸福。

眼下的曲步步好像仍然保持着那个心态,多大的苦都不觉得,眼睛里有的只是美好。

这时,门外有人说话,老蔡出门看,见几个男女走进院子。来人张口就说,步步?步步来了?

众人进到屋里,有人又去隔壁教室拎了几把小凳过来,大家坐下,互相辨认着,说着以前的模样。来人领头的是村支书,四十来岁,姓梁。曲步步当知青的时候,他还在上小学,后来又去了公社的中学上学。互相印象都不深。其他几人比他都小,更是不认得了。他们几个村干部今天都去乡里开会了,刚刚回来。老蔡觉察得出他们几个都是喝过了酒的,人人脸上都现出满足的微笑。

有失远迎,请多多关照。

曲步步对文化水平低于她的人的语法错误从不挑剔。她说,不客气。

梁支书遂转入正题。他问曲步步道,曲老师准备在这里教多长时间的书?

曲步步说,至少十年吧,干不动了,就回去。

大家惊讶,兴奋地笑,再看看老蔡的脸色,纷纷说,哪能让曲老师干那么久?家里也差不得人手嘛!

曲步步看看老蔡说,家里我们已经安排好了。

梁支书又说,另外,村里改革开放以后人民生活有了极大的改善,虽然如此,但是村里财政……

老蔡立刻说,她不要工资,一点钱也不要。

啊,啊,……梁支书的话被打断,有些不快。

曲步步补充说,我有我自己的退休工资。

梁支书啊过之后,接着说,这所希望小学修好以后,就没用上几年,老师就都呆不下了,一个一个走,几个月就走光了。

除了工资少,还有什么原因?

座中的那位妇女干部说,苦嘛,城里的娃受不下;后来记者也不来了,没名出了嘛。……还有一个是谈恋爱没谈成,就走了嘛……

老蔡问,还有呢?

没了,没了,还有啥嘛,没了。

老蔡说,我是希望啊,趁我在的时候把困难说得充分些,我回去以后还可以再想办法;要不然,等我走了,曲老师一个人,再出什么问题,怕她也没办法了。

是嘛,是嘛。众人附和着。然后其中一人就用胳膊肘拱拱旁边的人,另一个也拱拱另外一边的人。

老蔡看到,说,有什么就说吧。

一人说,希望小学的电费和招待费还一直是村里垫着呢,本来想着等哪个基金会再来人的时候跟他们算的……可是曲老师一来,又要接着用,这咋办……

老蔡说,一共多少?

看来那人是会计,他窝着身子,一五一十地说起来,05年开张的时候多少多少人来吃了饭,全年电费一共2千多少多少;06年多少多少;07年只有半年,……

老蔡问,一共多少?

会计说,一共6438元。

老蔡说,好,你把发票准备好,明天交给我,我来付,而且以后小学校用的电费都是我们自己付。

座中有人禁不住鼓起掌来。

哎呀呀,还是蔡老师好嘛!可是该好好地谢谢了!

说实话,曲老师一来,村里的娃娃们听说了,可高兴了,……说不完的感激嘛!

老蔡说,不用谢,我们有多大的力气就使多大的力气,步步是真心来帮助这里的娃娃们的。等我走了以后,还要拜托各位多多关照她,帮助她解决一些困难……

当然嘛,当然嘛,就这么说下了,你放心吧。

干部们走了以后,已经快九点了。

曲步步铺好床,用电炉子烧热了一杯水,浇在毛巾上,在手里倒来倒去,嘴里吹着嘘着,说,来来来,给你洗洗脚,烫烫,解乏!

当曲步步把热毛巾捂在老蔡脚上的时候,老蔡的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他窝下身子捂住妻子的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曲步步说,我以后只能一个星期去延安洗一次澡,平时就这样凑合了,也挺好的。

烫完脚,老蔡先躺下了。曲步步烫过脚,熄了灯,也躺下了。窑洞里有两张木板床,头接脚地摆放着。曲步步早早就铺好了两张床。一人一张,天经地义。因为在家里的时候,两人已经各自一屋分睡多年了。

乡下的黑夜才是真正的黑夜,彻底的黑夜。刚才出去解手的时候,老蔡手电筒的光就像被压缩过一样,只能照到针尖般大小的区域,老蔡向村庄方向望上去,竟然毫无痕迹。黑暗吞没了一切。等你老蔡走了以后,步步这儿就是一个人,孤立无援的一个人。老蔡又仔细盘算起明天该做的事情。找村里安排一家人来暂时陪步步住,直到新老师或志愿者来;去延安找个打井的公司来修修希望小学的压水井;顺便买几个台灯,办公桌上两个,两个床头各一个,以备新老师来用;还有喝的水,多买些备下;还有大米、鸡蛋和蔬菜……

老蔡听见步步在翻身,木床咯吱一声。他小声问道,步步,睡不着?

曲步步说,你也没睡着?

老蔡说,我睡着是有标志的,呼噜没起,就是醒着呐。

曲步步说,我猜也是。

于是老蔡说,步步,过来吗?

什么?

过来吗?他又问了一次,脸有些热。

听不见步步的回答,只听见木床又咯吱了一声,突然就有温热的身体上了他的床,紧紧贴住了他,同时凉的手凉的脚卷住了他。步步在耳边说,冷吗?

老蔡一把就抱住了步步。这个女人的身体,他再熟悉不过,但是又已经生疏多年。年轻的日子里,两情相悦的时候,无论干柴烈火,还是湿柴闷火,只需顺其自然;而渐渐地两个人都忙了,都累了,天时地利不凑巧了,也都坚信性爱并不是爱对方的唯一表示了,一疏忽,再疏忽,就失去了规律;没了规律,就只能依靠理由;找理由又太正式,不找理由又难免遭拒绝,索性就免得麻烦,干脆算了。这是多数知识分子夫妻的性爱历程,从无到有,从有到无的历程。

怀里的步步调整了姿势,像年轻时候一样蜷缩着,背靠着他,头塞在他的颈窝里,把他的手搂在胸前。步步的身体仍然是结实的,她的肌肤光滑柔软,她的肩膀圆润挺拔,她是健康的女人,她的健康使她在家庭和职业中始终都保持着活力。老蔡拱身而起,把步步压在了身下。

 

 

十八、

华灯初上,车子风尘仆仆回到北京,车窗外高高低低的楼群,已是万家灯火。老蔡孑然一身回到家里,心中空落落的。一进家门,拉上窗帘,他倒在沙发上,一动也不想动了。

前一天,他从梁家岔到延安来回跑了两趟,一趟是买了些生活用品,定下一个电冰箱;还给步步买了25箱水,亮晶晶的硬塑膜包装的瓶装水摞在屋角,足够她喝三个月的;第二趟是请村民带着去找了打井队,商量来为希望小学修理水压井的事。不论出不出水,人家开口就要2000块钱。一个星期内去修。老蔡刚刚买过水,就在心里迅速把2000块钱与瓶装水的价格换算了一下,每瓶水批发价7角,每箱20瓶,2000块钱可以买140多箱……但他还是答应了,这是长期的事情,而且事关步步生活方便的问题。

他走的时候,步步的小学已经开学了,来了十四五个娃娃。当崭新的国旗扑拉拉地升上天空的时候,步步流了泪。她身后的娃娃们举着队礼,神情肃穆。

临走,他给步步用电饭煲炖了一锅肉。一起吃过午饭,他就踏上了归程。步步带着娃娃们围在车边,幸福地微笑着送他上路。新生活的光芒遮盖了一切,三十年的夫妻从此天各一方。老蔡一踩油门直接到了西安。第二天一早再上路,晚上到达北京。北京!你这么繁华,如此富有,事事便捷,你可知道世上还有个梁家岔,那里有个希望小学,还有个不顾一切去教书的傻女子?

前一晚的亲热,两个人都陷在了绝望的情绪之中,他们都明白这是两人的最后一次,却是出乎意料的一次,它就带着那种激情,那种惊喜,那种传奇,那种搏击,那种拼死的力量,上演在这样一个环境中间,陌生的窑洞,陌生的木板床,陌生的黄土气味,陌生的黑暗的视觉,甚至连对方的身体也变得陌生,野性的冲动脱开了缰绳,冲锋号吹得又高又亮,告别典礼热闹又隆重。三十年的夫妻生活总算有了个正式的结尾。

 

手机“吱”地响了一声。是短信。老蔡没有看,他已经睡着了。

“老蔡:到家了吗?好好休息。昨天晚上,我把肉捣碎,和汤一起灌到三个空瓶子里,早上它们都凝成了冻。今天中午,我把瓶子划开,把肉冻切成十六块,分给了娃娃们,他们可高兴了。他们带的饭都很差。我这里很好,昨天水旺和他妈妈来陪我住的。放心。”

第二天,老蔡去公司坐了一天。上午看看文件,看看报,中午吃顿铁盘份饭,下午参加了一个小会,认真地听,认真地发言,晃得资秘一把手直纳闷,老蔡难道又准备参政议政了?只有老蔡自己明白,他需要躲一躲心情,躲一躲没了步步的家,那种怅然若失的气氛弥漫在整个家中,包裹着一切物什。不像步步以前出差,你知道是暂时的,家里所有的信息都告诉你她还要回来,都是现在进行时;可这一次不同,她几乎不准备回来了,她已经放弃这个家了,所有她用过的东西都不会再用了,她留下的所有的信息都是过去时。

他一早起来,发现自己睡在了沙发上,才想起这两天的经历,如在梦中。他洗了澡以后,给女儿发了一份邮件,告诉她:妈妈走了,她去的地方在陕西,非常偏僻,非常远,非常穷,她要去当农村老师,去完成她一生的心愿。那是她下过乡插过队的地方,几十年过去了,仍然是老样子。是爸爸送妈妈去的。不光是妈妈伟大,爸爸也算伟大吧?现在家里只剩下爸爸一个人了,你什么时候回来看看爸爸?

然后,他做出去班上的决定。正式退休之前,公司还留着他的办公室。

而今天晚上究竟怎么过,他不敢想。

一整天电话很多,各种关系都有,朋友,同事,男人,女人,老蔡本准备从中随机挑选一个混过这个晚上,但是随着每个电话的结束,他都没有与对方见面的愿望。有谁能像他一样了解他和曲步步?有谁能真正理解他放手曲步步送她实现理想的所作所为?在当前普遍的道德水平之下,大部分男朋友会劝他另找一个,大部分女朋友会给他介绍一个,但是谁肯现时现地陪着他,听他把与曲步步的纯粹绝望的关系前前后后掰开揉碎翻来覆去地说个透彻?

可是无论如何,他不能自己过这个晚上。他坐上驾驶座,把车开出停车场,一打方向盘,上了路。随着车流,他选择了向西走,在一个路口他选择向北,下一个路口,他再次选择向西,父母亲所在的干休所就在前边。像大多数的孩子一样,当你遇到难解难分的事情时,本能的选择是回到父母身边。尽管他们老了,管不了什么了,甚至已经衰弱到需要你来照顾的地步,但是父母永远是亲人,永远是你的心的依靠。

到了楼下,他没下车,先打了个电话上去。妈妈,你们吃饭了没?

妈妈的声音清脆响亮,嫁给父亲之前她是文工团的合唱队员。妈妈说,没呢,你来吧,我们等着你!

我已经到楼下了。他说。

好啊,……步步来吗?

她没来。老蔡说,跟着心里一酸,在亲人的眼里,你们已经是一体的了,即使活活分开仍然是筋血相连,只不过是血肉模糊罢了。

饭后,保姆小燕去洗碗,爸爸去床上小憩,老蔡和妈妈对坐在沙发上。

老蔡说,妈妈,你躺下吧,我跟你说会儿话。

年已八十的妈妈在孩子眼里一直是充满活力的。她说,你说吧,我不用躺。

妈,步步去陕北了,不准备回来了。

老蔡把曲步步去陕北教书的事情说了。步步走以前来看过公公婆婆,但是什么也没说。明里是怕他们担心,实际上是怕他们干涉。万一他们不同意了,你如果再去,就是忤逆;如果真不去,计划岂不全吹了?

步步的父母都是七十岁左右去世的,这也是步步心里总有紧迫感的原因,她怕自己做不了什么事情就早早地死了,所以要抓紧时间。

妈妈说,喔,步步是个有志向的人。

老蔡说,可是我惨了。

妈妈倒有几分高兴地说,那你就住到这儿来吧,和爸爸妈妈一起!

老蔡说,这不行。

妈妈问,怎么不行?……家里什么事都不用你管,来了就吃,悃了就睡,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还不成?我们不打扰你。

老蔡笑了,说,不是怕你们打扰我,是我怕打扰你们。……我工作和生活都没什么规律的。

妈妈不高兴了,赌气地说,随便你!

老蔡明白,如果爸爸妈妈之中有一个不在了,你一个单身汉就必须回来住了。但是目前用不着迁就他们。

三十年前,老蔡刚刚把曲步步带回家的时候,妈妈还没退休,她早就在单位机关里给儿子看好了一个女孩,那女孩在广播站当广播员,工作非常积极,长相还行,声音又甜又亮。一天,妈妈生病在家,就把已经当上工农兵学员的儿子叫到身边,托他去单位找广播员取东西,让两个人见了面。老蔡取了东西就走,回来一问三不知,非但没看清对方的相貌,而且连对方的声音都没印象。——说话好听吗?——没注意啊!

后来妈妈坚持不见曲步步,倒不是对曲步步有什么看得上看不上的,而是和儿子赌气了。直到他和步步定下了结婚日期,步步的父母要来府上拜见,妈妈认识到大势已去,才松了口。历史的经验告诉她,和自己的儿子赌气是一定要输的;况且她从来不会真的反对儿子的决定。

对家里大人的过分要求,老蔡的一贯态度是绝不迁就,包括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后来也包括了曲步步。他坚信如果一次迁就,就一定有第二次,尤其是妈妈,她把她的每次请求都说成是“你就听妈妈一次话,就一次”。妈妈曾经让他涂上红脸蛋去参加大院里小女孩们跳舞演小红花,因为她们中间有个小女孩病了,没有人替;她还曾经要求他陪奶奶去找小卖部的阿姨要“找头”;稍大以后还要求他写“雷锋日记”记录自己做的好人好事,并带头交给老师……这都被他一次次拒绝了。他最初被同院的孩子叫做老蔡的时候,只有六岁,就是因为他对大人的不妥协态度令同伴们佩服。而妈妈认为,他太有主意了,是被惯坏的。

陪着父母看完新闻联播,老蔡就告辞了。刚出楼门,手机响了,竟是赛男。

嘿!老蔡!会开完了吗?赛男大声说,她显然在街上,旁边有各种汽车的喇叭声。

会?什么会?

嘿——!

噢噢噢,会呀!开完了。什么事?

失忆症啊?……你怎么了,怎么什么都不记得了?不是说好去老于那儿捐款捐物的吗?

想起来了。老蔡说。他把语气搞得非常严肃,是为了掩饰真正的遗忘。想必是空间的距离把他差一点变成外地陌生人了。——是稻草出现了,而且是事情发生前预先设置下的稻草。你怎么忘了?是不是说明这根稻草的分量还不够?

短信。

“老蔡:今天村里来了卖菜的小面包车,还有肉和鸡蛋,还有日用品。如果需要特殊的东西,他还可以专门给你带来。想起郭颂唱的《老货郎》。更放心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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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健

胡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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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曾任新闻记者、杂志主编、主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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