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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三、
  去梁家岔的路上,司机提醒曲步步说,你要是愿意的话,最好买上两箱水带上,……怕你去了那儿不习惯……
  曲步步大大咧咧地说,没事,习惯,我在那儿呆了五年呐!
  司机欲言又止,没再说什么。可是上山之前,曲步步还是在路边小卖部停下来,买了一些真空包装的吃食,包括糖果和糕点,准备给当地的孩子,同时还买了一箱纯净水装到车后。三十年过去了,村里不知道还有没有认识自己和自己认识的人。
  上山又下山,下山又上山,路不平,车子颠簸得很厉害,中午在路边小铺吃的面条在胃里翻腾起来。看着车窗外弥漫飞舞在周围的黄土阵,曲步步怎么也想不起来当年插队时的黄土有没有如此嚣张。随着车子在一条三岔路口转弯,曲步步才逐渐找到了过去的影子。这条路是她熟悉的路。村里送她上大学的推荐理由之一就是因为她提出的这个建议——修路,利用冬闲时间修一条通到公社的能走汽车的宽路。当时有一部分贫下中农是反对的,认为反正也不会有汽车来,够村里的牛车和手扶拖拉机走就行了;知识青年中的反对之声更高,因为冬闲时期正是大多数人回城猫冬的时候。
  曲步步把建议提出来就完了,也并没有积极地催促和组织。可是恰恰这时,西安来了一个技术下乡活动队,除了能测路,还专门帮助各村解决修路时的黄土不结实的问题。村里不愿错过这个机会,索性把技术队请来,给村里带了几天徒弟。曲步步就是徒弟之一。
  技术队负责测路的张童是测绘学院的毕业生,长着个方方正正的脸,喜欢唱民歌,陕西、山西,青海、甘肃,一股脑都会。尤其是陕北民歌,从榆林小曲到信天游,从道情到对花,从碗碗腔到秧歌调,从《高楼万丈平地起》到《抗日将士出征歌》,从《想亲亲》到《蓝花花》,一个接一个唱,不断气。
  他第一天就留下了曲步步,让她跟着自己跑前跑后。他的山曲也唱了一整天。那首“骑白马,扛洋枪,三哥哥吃的是八路的粮……”本是《东方红》的原曲,就是他告诉曲步步的。他悄悄考她,你知道下面的词儿是什么吗?曲步步问,是什么?他摇摇头,说,不能说给你,说下就完蛋了……
  随着张童听了几天的民歌,曲步步也从张童那儿学会了如何搅拌混土料,如何打地基,如何制作垫土,什么地方用什么样的垫土……为了春天不翻浆,为了夏天不沉陷,为了冬天不板结,他一点点地教她。一次拌土的时候,他站在边上看着她做,嘴里又唱起来,“小手手红来小手手白,洗着个衣裳甩过水来,小亲疙瘩……”
  不料,这歌被偶然路过的同村女知青听到,立刻汇报到村里,民兵连长马上赶到一里外的路边来了。民兵连长名叫长福,三十多岁,是个非常认真严肃的复员兵,他盯着曲步步的手说,你的手怎么了?曲步步奇怪,答道,我的手?没怎么呀?连长说,咋就一会儿红一会儿白了?曲步步说,没有呀?!连长又问张童,你看见了?张童也说,没呀?咋了吗?连长斩钉截铁地告诫他,说,不要摸,不要看,不要耍流氓!摸知青是要犯法的!
  一半天后,技术队要去下一个村了,送别的时候,张童笑着对曲步步说,再不走的话,我就要犯法了!一句话把曲步步逗笑了,说,唱歌犯什么法?你的歌我还没听够呢!张童说,我们经常在野外跑,不唱歌就会憋死的;以后路过西安的时候来找找我,我接着给你唱,要是我不在就留个信……曲步步答应了。
  可是她从来没去找过他,每次到了西安,就来得及吃一碗泡馍,吃完就匆匆上火车了。
  给张童汇报到村里的女知青后来对曲步步说,我就是怕你吃亏嘛……如果真的爱上了,又进不了城,那可怎么好?曲步步告诉那女知青,虽然我喜欢他,但是还没爱上他。
  可是三十年后再想起这个张童,心里还留着思念,而且是温暖的快乐的记忆,也许你真是爱过他?
  张童对曲步步的影响,曲步步当时还没有认清。其实无论是男人女人,在成长的过程中,都有可能在极其偶然的情况下被另一个人所改变。只要你还记得他,还有好的或不好的印象,他就已经改变了你。即使是个平常的人,只要他的平常留在了你记忆里,他就已经改变了你,起码改变了你对世界的认识。
  曲步步曾经是个呆板的女孩子,学校规定所有应该学会的东西她都会,但是其他没有被老师或长辈提倡的东西,她就很可能不太会。比如唱歌,她当然会唱,儿童歌曲,队列歌曲,她会不少,爱情歌曲也会一些,但是她没有感觉到歌曲与心灵的关系、与自己身体的关系、与生命的关系,她对音乐的体会只达到好听或不好听的层次。但是张童不一样,他把歌是用来倾诉的,就像每首歌都是他的故事,三哥哥、二妹妹都是他自己,他把自己托付给每一首歌了,他唱着它们,它们就是他的生命了。
  从认识张童起,曲步步对北方民歌的兴趣日渐增长。她是个学习能力很强的人,只需师傅带进门,修行就靠个人了。加上她又有一个细细的尖嗓子,她找歌本,找文化馆,找老农,把学习民歌当做一项大事来做,以致上大学当上工农兵学员以后,她便成了同学中的民歌权威,每次学生下乡、下厂、下部队和工农兵联欢,都有曲步步的民歌表演,而且一唱就是好几首。民歌让她在大学里出尽风头,尽管她知道自己连张童的小指头的百分之一都不到。
  那时老蔡是锅炉专业的学生。曲步步起初以为他们毕业以后一定是去烧锅炉。老蔡追曲步步的方法就是找她谈话。第一次谈话,老蔡就分析曲步步的缺陷,说是她嗓子不好。曲步步不服气,我嗓子哪儿不好了?老蔡说,要是你嗓子好,早就去专业唱歌了。这是曲步步的心病,那个时候进文艺团体是每个小有才华的青年人的梦想。曲步步不理他了,他又找她谈第二次话,又分析她的事业走向,不应该沉迷于唱歌,而应该去当老师,既可以教书育人,又可以发挥歌唱才能。曲步步生气了,反问他,我有才能吗?老蔡说,当然有,可是如果放在专业团体里,你的才能就显得小一些;如果放在不专业的团体里,你就是拔尖的人才……
  曲步步内心里觉得他说得还是有道理的。
  和老蔡结婚,生活了一段时间以后,有一天老蔡对她说,我现在认为,我是在你的人生中的一个关键时刻拨正船头的人。曲步步一时不懂,问他,什么意思?老蔡说,其实你对唱歌的兴趣就是那么回事……曲步步问,怎么回事?老蔡说,我以为和你结婚以后会天天听着你的歌声吃饭睡觉呢,可是这么长时间了,我也是偶尔才听到你唱一两句歌……曲步步还是不明白,没唱歌又怎么了,我骗你了?你上当了?老蔡说,不不不,这充分说明唱歌不是你生命中的一件大事,你没有对唱歌有粮食和水一样的需要……就是说,你本来就不是热爱唱歌的人,你对唱歌的兴趣是被人影响的,而这决定了你如果到了专业团体就必败的结局。曲步步正在打扫房间,叱了他一声,不再理他了。

  司机把曲步步撂在梁家岔的房东家窑洞前,卸下水和两大袋食品后,掉头就回去了。曲步步让他带话给Log,她可能要在这儿住两天。
  梁家岔已经是个翻了新的梁家岔。好多窑洞的门都砌成了砖面,院子铺了水泥和石子儿。看起来生活好了好多。房东家没人在,门上挂着锁。曲步步就坐在门前等,有妇女和孩子过来看她,全是不认识的。也有老汉走过,看两眼就离开了,也不知道认得不认得。曲步步撕开纯净水的包装塑料,拿出一瓶水喝起来,就有几个娃娃走过来看着她喝,小手塞在嘴里,好像很馋的样子。曲步步一人发了一瓶水给他们,继续喝。于是就有娃娃奔走相告,来了更多的娃娃。她站起来,躲开他们,靠在门上等主人,心想,就一箱水怎么够发的?
  这时,有个娃娃大声说,姨,他们家没人!
  怎么了?为什么没人?
  娃娃说,都走了,都去了外面住!
  为什么?
  娃娃说,没水了!井干了!
  曲步步问,你为什么没走?
  娃娃说,有钱的都走了!不回来了!……我们没钱的没处走!
  水!难怪司机劝她带水。
  而最紧迫的问题就是,今天晚上住在哪儿?曲步步走过去拉住那大声说话的娃娃,问他,你叫什么名字?你爸爸和爷爷叫什么名字?
  娃娃叫水旺,他爸爸叫志红,他爷爷叫长福。长福?原来就是那个严肃的民兵连长。
  曲步步说,水旺,我认识你爷爷。我今天晚上住你家,好不好?
  水旺一听,受宠若惊地左右看看,不怎么确定地说,好……
  曲步步背起带来的东西,跟着水旺就走。她注意到,水旺一路上都在挠脑袋。也许他家没地方住?可是事到如今,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
  水旺家有两孔窑洞,在下边的凹凹里。门口坐着个老汉在晒太阳,曲步步想,这一定是民兵连长长福了。水旺一见老汉就拐着弯跑开了,撂下曲步步远远地看着老汉。
  曲步步走近他,说,连长,你好啊,……我是曲步步。
  老汉一听来人叫他连长,眼睛里放了一下光,站起来,说,你叫啥嘛?
  我叫曲步步咧!
  老汉说,曲步步,……步步嘛!
  曲步步说,是我。
  老汉说,小手手红,小手手白嘛!说完就自己咳嗽着笑起来了,又说,也老了嘛。
  曲步步也笑,说,当然老了!……连长,你还记得那个歌呀?
  老汉说,是我赶他们走的嘛!怕他们犯错误……
  曲步步说,连长,今晚上我住你家了啊!我没地方住了……
  老汉扫了一眼她随身带的东西,说,住就住,还带啥东西嘛……
  曲步步说,给娃的嘛。

  傍晚,曲步步带着水旺上了崖畔。望着远处连绵不断的黄土塬塬,还有脚下远远近近的田地,夕照下,青春的影子在眼前舞动。那时,他们几个知青为了学大寨修梯田,一连几天几夜不下山,就在地边露营在地边吃,村里送的吃食不够,他们常常饿得半夜醒来,睡不着了就索性一起唱歌,唱悃了再睡。想家,想吃饱,怕吃苦,等等委屈当然有,可是众志成城这几个字就是针对个人委屈来的,缺你一个就是少了一块砖,你一个人委屈不忍着,众人的事业就垮了。曲步步从来不说自己的委屈,不诉苦,时间一长,别人觉得她这个样子就是应该的。所以最早招工走的,调到公社知青办走的,脱产当民办教师走的,一个一个走,都不是她,和她一起落榜的几个人都快疯了,有的天天哭着找支书,有的抄着家伙就去了……她还是那样子,不说什么,什么也不说。
  水旺在一边嘎巴嘎巴地嚼着曲步步带来的锅巴糖,他看这景色看惯了,已经不当景色看了,之所以时而来此无非就是放放眼。除非等他长大离开以后再回来,他才能体会到曲步步现在的心情。
  曲步步问水旺,你现在上几年级了?
  水旺说,二年级。
  又问,除了语文、算术,还有什么课?
  水旺说,不知道。
  曲步步笑,说,怎么不知道?上了课都忘了?
  水旺说,还没上。
  都快冬天了,还没开学?
  水旺说,没有老师了。
  水旺告诉她,前些年这里新起了一所希望小学,是全国各地的捐款盖的,红火了一段时间。可是老师都是来了就走,来了就走,没有久长的。原因是什么?是村里发不起老师的工资。二三百的,人家瞧不上,再多了,村里也给不起。现在村里说,要等大学新毕业的志愿者来,教一年算一年。可是到如今,也没个人影来。
  在水旺的带领下,曲步步去看了一里外那所希望小学。那就是半洼里的六孔窑洞,门前有个小操场,外面用栏杆围着。栏杆已经七倒八歪,窑洞的玻璃窗有的破了,窑洞的门都锁着。

  当晚,曲步步和两个婆姨住在了一起,一个是水旺的母亲,一个是长福新娶的媳妇,算是水旺的新奶奶,才四十多岁,从四川来的。长福原来的媳妇三年前病死了。
  刚灭了灯躺到床上,手机响了,是老蔡。老蔡问她当地的情况,一连串问题,油田情况、农民收入、吃的、住的,就好像他准备投资似的。曲步步问他昨晚在哪里,他说了古驿城之游,只是没提同行的女士。
  曲步步边说边披上一件衣服走出窑洞。外面的风有点硬,来得快走得快,一阵一阵的。
  老蔡问曲步步,你什么时候回家?
  曲步步说,还得几天吧。
  他说,那我就再找个地方玩玩去……
  曲步步说,老蔡……
  老蔡问,嗯?
  我想到这儿来教书。曲步步说。
  老蔡在电话那头愣了片刻,问,怎么,那个地方很……合适吗?
  曲步步说,很穷。
  老蔡说,步步!你赶快回来,回来咱们再谈!千万别先把大话说出去!千万别!影响不好!


  十四、
  曲步步等公共汽车等了一个小时,上午10点多回到延安边上的招待所,自己开了个房间洗了热水澡,就在屋里等Log的消息。
  昨晚和老蔡在电话里说得不很愉快。
  曲步步说,老蔡,我必须做回我自己,我都退休快两年了,时间已经不多了,但是我必须去做我想做的事情,过我想过的生活了……
  这是什么话?难道说,和我老蔡在一起的日子都是你违心的生活吗?
  曲步步说,是,就是。每天做饭打扫卫生,就是违心的……
  老蔡问,那我呢?我谁管?
  你那么大了,还不能自己管自己?
  老蔡说,我说的是,我不是大了,我是已经老了,老来老去,你才不要我了,我怎么办?
  曲步步说,你……自己照顾自己不行吗?也可以再找一个……照顾你的生活……
  保姆啊?还是老婆?你都想跟我离婚了?
  那你说……怎么办?
  是吗?是真的吗?你嫌弃我多少年了?
  曲步步说,没有嫌弃,就是……反正我要到这儿来……
  老蔡说,算了,不跟你吵了,回来再说!
  在窑洞里睡得还算好,冬暖夏凉的窑洞里,有股年月久远的味道。和两个婆姨聊了会儿天,说些孩子大人的家常话,早早就睡了。今天一早,她刚打开手机就接到Log的电话,Log说,步步,你在那边情况还好吧?
  曲步步说,还好。
  Log说,今天能回来吗?
  曲步步说,有事吗?
  Log说,这边出了点儿事……你能马上赶回来吗?
  Log的声音有些疲惫,但是听得出来是急事。曲步步问,什么事?
  回来再说吧。Log说。
  曲步步说,不,现在就说吧。
  Log告诉她,昨天晚上,那个甲方代表被派出所抓了,因为嫖娼。派出所半夜给Log的房间打电话,让他去交罚款,领人。Log不明白为什么要他去交罚款,电话那边说,是你的人,当然要罚你。Log心想,怎么是我的人?再说,自己人生地不熟,别进了什么人的圈套,就答说,天亮再说吧。然后拔掉电话插头睡到天亮。可是天亮了一醒,问题仍然堆在脑门上,去不去领人呢?如果不去的话,不仅这单生意要泡汤,而且以后在陕西的合作都要受影响;可是如果去领了人呢,交罚款倒是小事,反正是Log个人出,可是公司的名誉就要受到严重损伤,美国总部知道了也会问罪下来。今后在本地的合作也照样会出问题。怎么办?
  曲步步一听,的确难办,但是原则是不能变的,不能去领人,该谁领就让谁去领。
  可是回到招待所这么长时间,Log却不知去了哪儿,打手机也不接。直等到将近中午,Log的电话才来了。
  Log说,步步,我在601。你能来一下吗?
  曲步步的房间是402。她从楼梯上楼,在楼梯转弯处,竟然遇上那个昨天叫她嫂子的甲方代表!
  曲步步一愣。那人也一愣。
  曲步步刚要问他怎么出来了?话到嘴边忍住了,说,哟,不认识了?
  那人立刻说,啊,啊,是曲老师……
  曲步步说,我正要去6楼……
  那人竟然啊啊了两声就下楼去了,全然没了昨日的客气。曲步步想,Log终归是去领了人。为了生意出卖原则,商人就是商人。
  到了601,门虚掩着,敲门进去,Log站在窗前。曲步步进来,说,你还是把他救出来了?
  Log转过身,说,不是他,是他的上司。
  上司?
  昨天晚上,Log依照惯例,在这里的一家星级饭店请甲方代表和他的上司吃饭,说是他们给他接风,实则是自己给自己洗尘。饭后他们就建议去洗浴中心,然后去歌厅……
  Log不习惯这一套所谓“夜系列”,但是又不便离开,须知人家玩是需要你买单的。跟着他们出了饭店,来到后面的一条街。这里的景象令Log大吃一惊。白天灰秃秃的一条街,多是民房,房门紧闭,一到晚上竟然灯红酒绿,彩旗飘飘!街边停的车都是顶级狂车,奔驰350、宝马7系、奥迪600、“奔跑”、“法跑”……密度绝对超过北京上海广州!也有个别大小面包车夹在其中,起了个衬托作用,拉低密度比例而已。
  甲方代表告诉他,说是因为大批香港投资人在这边开发油井,他们雇佣当地人干活,自己每天做的事情就是数钱,此外白天打麻将,晚上泡歌厅,有的香港人唱陕北民歌比当地人唱得都好……
  Log说,应该向所有开油井的人收取环境保护费。
  甲方代表和他的上司听了这话就哈哈一笑,说,收可以,收多少?多了人家不来投资,少了无济于事……
  从歌厅出来的时候,已经半夜两点多,这才各自回去睡觉。谁知道才睡了一个小时,派出所的电话就来了。
  刚才那甲方代表还是来劝Log交罚款的,说是他的上司上有60老母下有6周小娃,如果被公司知道嫖娼被抓不仅名声扫地,而且会丢了工作;而Log如果以美国公司的名义去救了他,他会把罚款全数赔给Log,况且只是请Log出面作个保人,丢的是美国人的脸,又不是你个人的。费尽口舌说了一上午,Log还是没答应,那甲方代表只得悻悻离去。
  Log说,咱们准备走吧。自己找车回西安……
  曲步步说,好。
  Log一问,你那边怎么样?村里的事情完没完?
  曲步步说,没关系,反正我不久还会来……
  还要来?
  曲步步说,对,我准备到那儿教书去。
  Log盯着曲步步看了好一会儿,说,步步,你从小就是个特别好的人!
  一个人随着年华渐渐逝去,原来身上所有没意义的东西也都渐渐褪去,什么美貌与否,学习好坏,身材高低,名声大小,金钱多少都随着时光销蚀了,留下来的就是你最本质的东西,品德、善恶、骨子里的高尚与低下。


  十五、
  老蔡一夜没睡好。步步在电话里说的事,让他感觉自己突然被抛弃了。她没退休的时候曾经也说过要去贫困地区当志愿者的话,他都没有当真,他还调侃她说,你是不是觉得,你去陪着人家受苦,人家就不苦了?她当时只是笑着说,去你的!
  可是谁知道,这念头真在她脑子里扎了根。
  一早起来,老蔡就给曲步步的中学同学、住在郊区的阔太太小新去了个电话。接通电话的瞬间,他听见第四套广播体操的音乐声音。小新的确正在她的林子里做体操。
  小新吗?我是步步的“板凳”老蔡……
  小新说,啊,听出来了!老蔡!这么早打电话,是步步的事吗?
  似乎闻得见林子里的新鲜空气。老蔡说,是呀。
  她不是去陕北了吗?
  老蔡说,是呀,她在电话里告诉我,她回来以后还要去陕北,支教去,当志愿者,你知道吗?
  小新一听,就大笑起来,啊——,步步太伟大了!她就是个理想主义者嘛!哈哈!
  老蔡说,她已经五十好几了!
  小新说,你就让她疯狂一次吧,都五十好几了还不放手?还管着人家?
  老蔡说,那是年轻人的事……
  可是年轻人要是不干,或者顾不上的话,咱们中老年就不能干干吗?
  老蔡气急败坏地说,那你为什么不去?
  我?我就愿意在家当保姆!人各有志嘛!……老蔡——小新很苦口婆心地拉着长腔,说,你呀,先高高兴兴送她走,放个活话儿给她,让她随时随地,如果不行了就回来,这样效果会比较好,她想回来呢就回来了;如果你翻了脸,她可能一时不去了,但是心还在外面;也有可能非去不可,那你就算鸡飞蛋打喽!
  老蔡喃喃地说,我不会翻脸的。
  那就顺着她吧!
  放下电话,老蔡自己去厨房热了杯牛奶,拆开一包什么人送的蛋黄派盒子,连吃了三个,还不解气,又撕开一个,发现实在吃不下了,扔在桌子上。
  刚认识曲步步的时候,是在学校合唱团的成立大会上。说是合唱团,也就二十多个人。大家在分声部,高声部、低声部什么的。老蔡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声部,就站在圈外面等待分配。那个时代里,男女高音都非常时髦,李铁梅、郭建光的几段唱风靡全国,连李奶奶的段子不是高音都唱不上去。工农兵学员中多的是慷慨激昂之人,唱高音的也多。最后剩下愿意唱低音的没几个人,其中就有老蔡和曲步步。他们互不相识,谁也没理谁。后来,学生会从专业团体请来老师进行了一次甄别,在钢琴旁,让每个人都唱几句歌或样板戏,几句就行,重新分声部。当轮到曲步步唱的时候,她的歌声把全场都震惊了,“提起个家来家有名,家住在三十里铺村……”抬头就是高亢的长音,虽然不是很圆润,但是那来自红色圣地的气息一下子感染了全场,工农兵学员们一齐鼓起掌来。大家都熟悉这段曲子,在舞剧《白毛女》中它被改成3/4的节奏当作了青年大春的主题。于是老师重重地敲了一下琴键“砰……”结束了她的歌,把手臂一挥,说,去高声部!老蔡眼睁睁地看着曲步步从自己身边离开,去了另一边。
  那段时期,特别注意曲步步的男同学很多,尤其早锻炼在操场跑步的时候,跑在曲步步前后左右趁机搭茬的男同学真不少。但是工农兵学员有纪律,上学期间绝对不许谈恋爱,否则就退学,哪儿来哪儿去。大家都是吃苦吃出来的,好不容易上了天,哪还愿意自毁前程再吃二遍苦?所以这项规定也让老蔡很安心,虽然曲步步暂时还不是他的,但是也肯定不是别人的。老蔡那时是一身军装的复员兵,军容风纪惹眼得很,好多农村女学员都喜欢他。这是曲步步后来告诉他的。他们俩只在合唱团活动的时候能说上几句话。几句话就够了,老蔡觉得。因为,这几句话句句都是他处心积虑想好了的,不是字字珠玑也是掷地有声,绝不耽误每次机会。起码做到让曲步步重视他的想法了。
  看着曲步步一次比一次信任的目光,老蔡志在必得,胜券在握。在他眼里,他的女朋友一定要优秀,而漂亮与否,活跃与否,都在其次;曲步步恰恰同时具备这两样,那是他的运气,至于其他的温柔与否家务能力怎样,他还没有经验,从没考虑过。
  后来毕业的时候,水到渠成,他终于和曲步步交换了联系地址,临分手时才第一次握了手。两只手相接触的一刹那,打了电一般,曲步步哆嗦了一下,突然责备地瞪着老蔡问,你干吗?老蔡说,不是我,是物理现象,两性相吸……


  十六、
  在咸阳机场候机准备回北京的时候,曲步步给老蔡发了短信:今天回家。
  Log到机场书店买了一本《唐诗三百首》。曲步步看着他笑,说,理科生开始学文科了?
  Log羞涩地笑了笑,说,看不起我?
  曲步步说,告诉你,尤其像你这样在国外呆着的,会背几首古诗是非常必要的,能让你更加觉得自己是中国人。
  我会背好几首呢。
  知道,不就是小学课本上的那几首吗? “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太浅了……曲步步拿过他的书,随手翻开一页,说,成年人应该背一些情感和寓意深一点的诗,不是孩子能轻易理解的……
  听说白居易写完诗都念给老奶奶听,就是要让她们能听懂……Log说。
  你是老奶奶的智商呀?
  Log笑,说,在这方面可能还比不上老奶奶呐!
  一路上,Log就抱着三百首看,谁也不理,连空姐关手机的提醒也没听见。曲步步乐得想自己的事情,把整个计划的准备工作认真想了一遍。需要买小学一至六年级课本各六册,教学辅助书各一本,粉笔、铅笔、橡皮、作业本等小细节不能忽视,六十块小黑板,还是写字板?黑板用粉笔,会使娃们呼吸粉尘;可是写字板要用彩色水笔,长期不一定买得起;买不起笔就用不上板,怎么办?还有水,还有锅碗瓢盆等炊事用品,还要准备复印机,印课外材料和考试卷子……最关键的是当地教育局会不会批准?如果不批准,怎么办?还去不去?当然要去,她的这个决心是早就下了的,干到干不动为止。还有钱,先带二十万,这点老蔡不会计较……
  飞机很快到达北京首都机场。一个多小时的时间里,Log的三百首已经看了一半,曲步步也计划得差不多了。两人没有托运行李,直接走向出口。曲步步偶然扫了一眼外面的人群,一眼就看到了老蔡!曲步步心里一沉。他怎么来了?怎么办?
  老蔡也看到了她,铁青着脸走过来接她的拉杆箱。Log走在一边,还没察觉。
  曲步步小心翼翼地看看老蔡,碰碰Log,说,Log,Log,这是我家“板凳”……老蔡。
  Log惊醒似地看看老蔡,说,啊,啊,幸会!幸会!
  和Log握了手,老蔡向他们身后望望,问,其他人呢?取行李呐?还等他们吗?
  曲步步一听狂喜,立刻说,让Log等吧,咱们走!……Log,我们先走了!
  说完转身就走,曲步步同时对老蔡解释说,我已经和大家再过见了。
  老蔡快步走到了前面,曲步步趁机回头看了看,Log正站在原地看着她发愣。她摇摇了手,算作道别。
  上了车,曲步步问,你怎么知道我坐这趟飞机?
  老蔡说,我看了你发短信的时间,估计就是这几班,最傻也就等到6点多吧。……再晚就没有西安来的航班了。
  曲步步笑了,说,聪明。
  老蔡说,我聪明又不是一天两天了……
  曲步步说,这点聪明还值得夸呀?
  老蔡又说,步步,家里没饭,你也挺累了,咱们在外面吃吧。
  曲步步说,也好。

  两人去了他们家附近的宁波菜馆,点了一条雪菜黄鱼,一罐坛子肉,一盘宁波烤菜,老蔡要了一瓶啤酒。
  老蔡说,趁着没上菜的时候,你说说吧,到底怎么想的?
  曲步步说,满村跑的都是应该上学的娃娃,你看着不心疼?
  如果给他们捐款呢?钱能解决问题吗?
  不能。他们那儿建了一所希望小学,可惜就是没老师去,学校就空着……
  为什么没老师?
  村里出不起老师的工资。
  这就对了,我们出老师的工资!一个月几百?一千?几个老师?老蔡接过服务员递上来的啤酒和酒杯,斟满。
  曲步步叹了口气,说,老蔡,你不懂,这是我的一个心愿,我想亲手去改变一个地方一个村子的面貌,我想自己去做这个老师……
  你一个人去做?还有其他人吗?那个Log……
  就是我一个人。Log是搞环境工程的,又是给美国公司干,他怎么会去?
  老蔡说,一个人的力量还是太小了。
  曲步步说,老蔡,无论如何,我马上就老了,我必须去做我想做的事情,过我想过的生活去……
  老蔡问,那你想过我吗?我谁管?
  你那么大了,真的不能自己管自己?
  曲步步的父母在她小的时候,一直处在长期分居的状态。爸爸在长春,妈妈在北京,爸爸一年一度的探亲假,是全家最快乐的时光。有时妈妈去长春看爸爸,也带着步步。父母的恩爱在步步看来是天经地义的,哪怕是长期分居。
  老蔡急了,说,我的意思是,我不是大了,我是已经老了,老来老去,你才不要我了,你好好想想,我一个人怎么办?
  曲步步说,反正我要走……突然,她眼睛亮了一下,说,要不,你和我一起去!?
  老蔡把啤酒杯在桌子上一跺,说,不!我和你的理想不一样!我也要有我自己的生活!

  连续几天,两个人一直在不停地讨论这个话题。曲步步一边做着准备工作,买东买西,一边向老同学老同事老学生们道着别,直到有一天,她对老蔡说,老蔡,我准备得差不多了,可以走了。
  老蔡顿在那里,然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步步,我没想到你我的晚年是这个样子……
  曲步步湿了眼睛,说,还有寒假、暑假的时候,我会回来看你。
  老蔡说,你功德圆满了,这个家呢?
  曲步步说,如果我强迫自己留下来,我的心也不会……
  老蔡打断她的话,说,我知道,身在曹营心在汉……他又看看堆满房间的物品,说,我送你。
  曲步步说,那就太好了。
  老蔡过来,抱住曲步步,说,没想到你骨子里是这么强硬的一个人……
  曲步步说,我不是个好妻子。
  老蔡拍拍她说,别说这些了。从现在起,我要给你补充营养,多吃点儿肉,免得你到了那地方受不了……
  曲步步说,不会受不了,想吃什么了,就到延安去吃,坐一个小时的公共汽车就到了。延安什么都有……
  老蔡说,我看你不一定受得了。记得以前看过一部电影,一个从苏联出去又回来的间谍被克格勃抓住了,严刑拷打,什么也不说;后来克格勃就把他从监狱里带出来,住到高级饭店,洗热水澡,穿干净又体面的衣服,吃大餐,高级仆役伺候着,又睡了一大舒服觉。然后,克格勃又把他带回了监狱……你想想吧,他会怎么样?——崩溃啊!人生多么美好,为什么他就得终生住在又脏又臭的监狱里?!然后他就什么都说了,都秃噜了!人从苦地方出来容易适应,可是再回到苦地方就难了。
  曲步步说,让我试试吧……
  老蔡觉得自己像捧着一只和平鸽一样放了曲步步,放她单飞。像小时候的一幅宣传画,我们爱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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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健

胡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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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曾任新闻记者、杂志主编、主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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