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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

    关于四个人当晚住在哪儿的讨论并没有进行多久。

老于温和地反复地对刚英说,其实出来就是要过一过不一样的生活,是不是?住住老乡家,吃吃农家饭,只要注意消毒,就什么病也得不了……

刚英无奈,说,那……好吧。

赛男马上接过来,说,那就马上去号房子!我们野营拉练的时候,我专门会打前站,号房子是我的长项!我去!

老蔡说,不急,大家一起去。

从城楼下到街上,他们把车开进街里,靠边停下。四个人并排沿着土街走,左看右看,不少院子的门上都贴着饭店、客栈的牌子,诸如春来客栈,富豪饭店,美龄行宫什么的,看来这个小小的古驿城对外来游客并不是没有准备的。赛男随手推开“美龄行宫”的院门,一个农村妇女迟疑地从屋里迎出来,打量他们一阵,说,俄们这儿收钱。

赛男说,谁说不给钱了?

妇女说,是看一看就收钱。

赛男大叫,啊?穷疯了?看一看就要钱?

妇女说,是参观不是?

老蔡上前一步,那妇女后退一步,老蔡问,有什么能参观的?你先说说,我们再看值得不值得……

妇女说,这是宋美龄住过的地方。

哪儿?

妇女指着上屋一扇窗上糊着报纸的门说,那儿。

老于二话不说,拉着大伙就出来了。老于说,她要说是西太后来过,我都敢信,要说宋美龄,……

老蔡说,打死三遍都不能信。

走着走着,真还有一家门边上写着:慈禧落脚处。大家一看都笑了,说,难怪,慈禧已经被人抢注了,所以那边只好搬出宋美龄来!

慈禧旁边就有个宽大些的院子,四人进门,男主人正蹲在当院吧嗒旱烟,赛男一步抢先,说,大叔,有房子住吗?

男主人仍然蹲着,喊道,来人了!

一妇女从上屋出来说,哟,住啊?

住!赛男说,四个人。

妇女打量打量他们,说,一对儿住这院,一对儿住后院……

后院在哪儿?

出门不远就是……

赛男不干了,说,那叫后院吗?那叫另一个院!

女主人说,早先都是一家的,后来才分给几家的……

赛男说,那也一样,……走,再找去!

女主人看看老蔡和老于,说,别光听你的,听听你爷们的……

赛男说,我爷们也听我的……

说完,赛男拉着大家出了门。

女主人跟出来,说,你们还想两对儿都住一起呀?在哪儿不是各住各的?

赛男和刚英忍不住,突然就大笑起来。赛男笑得蹲在地上。

老蔡说,又蹲,又蹲,一笑就蹲地上!那么大个人了……

当初在驾校刚刚认识的时候,她们两个就因为谁说了一句黄金小老头的话而笑得蹲在地上。当时老蔡就很诧异,这种儿童时代的动作,能被她们保留到现在,同时还反复使用,真是不可思议。这令老蔡想起自己的女儿。女儿小的时候,常常为了实现各种愿望而耍赖,她的主要动作就是蹲下,不动,劝也不动,拖也不动,拉也不动,最后总是要被爸爸连锅端,就那么蜷着身子被老蔡一骨碌抱走。

像赛男这么大的丫头反正是抱不动了,老蔡一把拉起了她。

她们俩仍然在笑。老蔡转过头去,不再看她们。他越来越明确自己在赛男和刚英中间喜欢的是谁。几十年了,你已经忘记了一种滋味。老蔡并不急于体会这一点,这种滋味会是什么,还要慢慢来。

在土街上来回找了几遍,终于找到一家有东厢房的院子,正中是小小的灶间,左右各一间客房,各有两张床,每床每人15元。

赛男说,好,就是它了!

刚英对女房东说,大姐,我再加一块钱,给我换一套干净的被套床单……

女房东说,都是新的,都是新的……

刚英说,我要亲眼看着换。

赛男说,我也要看着换!

老蔡笑着说,老于,咱俩是换不成了,再换,就把她们俩的床单又换到咱们床上了……

赛男和刚英眼睁睁地看着女主人换了床单、被套,老蔡和老于已经把车子开到住处附近停好。老蔡进门说,走,找食儿去吧。

四人出门,天色全黑。老于掏出一只两尺长的手电筒照着路。

刚英说,老于想得真周到。

老于说,带你们出来,不能让你们受委屈呀。

刚英又说,老于真好。

这时,老蔡的手被一只柔软的手握住。赛男在身边说,慢点儿,我还是看不清。

刚英在赛男的另一边说,别怕,我拉着你。

赛男刚到美国留学的时候,感觉最不同的就是,美国城市的夜晚特别亮,这帮了她很大的忙。她从艺术学院下学以后要打两份工,先是到一家福利机构的餐厅刷盘子,顺便吃两口饭填饱肚子,然后到一家养老院值夜班,以解决住宿之虞。问题是往往刷完盘子就快10点了,走到养老院要穿过几个街区。即使后来有了一辆旧的自行车在手,也需要很大的胆子和一双明亮的眼睛。最初的几天是她自己走着去的。在一条条街道上飞快地穿行,有的街道热闹些,夜生活才刚刚开始;而有的街道就偏僻些,她的速度会引起一些人的注意;好在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她认为全仗的是街道的明亮。

拉住老蔡手的一刹那,她也觉得可能有些不妥,但是这条土街在白天的时候就险些崴了她的脚,这时如果不拉住谁,她就不敢迈步。老蔡的手掌温暖有力,然而他并没有因为她的手在手心里而格外地用力,就是说,他是不回应的。

他很好,是个好人。

 

刚英一夜没睡好。老乡床铺的味道和隔壁男人们此起彼伏的鼾声让她久久难以适应。一生中只在野战医院的一次拉练中,与同科室的战友们在同一个屋顶下住了七天,也已经是在遥远的年轻时代。一群小老鼠在顶棚上从东头跑到西头,从男宿舍轰鸣到女宿舍,谁拿它们也没办法。它们提醒着你们是男女相通的。男医生男护士们的埋怨声从顶棚上传过来,女医生女护士们的惊吓声从顶棚上传过去,平时在工作中熟悉到没感觉到的人们,在这种一声声的辨别中,使得互相的一声咳嗽,一句平常话,凭空里添了几分吸引。卢主任就是那一次在第二天自称听出了刚英的声音。刚英无法否认,她自己也不知道哪一声是自己发出的。后来卢主任一天天地猜她的声音,然后再找她求证,那七天简直就成了两个人的一次小型猜谜活动。后来回到医院,卢主任的老婆找了她。很简单,刚英选择了转业。

这次出来玩,住到农家,顶棚上跑来跑去的不是小老鼠,而是两个并不很熟悉的男人的呼噜声。开始的时候,刚英本能地想猜出哪一声是谁的,可是只在第一个念头出现的时候,她就想到了卢主任,也许他也是情不自禁?猜一个梦中情人的声音与猜一个不相关的人的声音,其实没什么区别,只在于谁的声音先到达你的耳朵。

昏沉沉的,始终是似睡非睡,一睁眼,只见灰蒙蒙的玻璃窗外,天已微明,她有了一丝终于获救的欣喜。看对面床上赛男仍在酣睡,刚英悄悄地起床,穿衣,出了门。

街上空荡荡的,一个人影也没有。她信步走到小街的西城墙根下。西城墙比昨天上去过的东城墙完整些,灰砖砌的墙面,看不到夯土的痕迹,但是现代整修的感觉也更强烈,不那么感人了。

这时,只听头顶上有人在叫她的名字,抬头之前,就知道是老于、老蔡他们。她急步登阶而上,只见他们俩正坐在垛口上远眺。

老蔡说,傍晚要在东城楼上看落日,早上就要在西城楼上看日出……

昨晚在夕阳下看城楼的感觉,像是看大战后的残局,灰飞烟灭中,一队疲惫的士兵挪着杂乱的脚步,穿过城门,走进驿站,身影重重;今早看日出,却像是在千沟万壑之上,扎着羊白肚手巾唱信天游,彼时彼地,完全的不同了。

“骑白马,扛洋枪,三哥哥吃的是八路的粮……”

老蔡突然说,我老婆今天该到陕北了。

老于正与刚英讨论住老乡家算不算吃苦。刚英的意思是,一个人在他应该吃苦的时候就吃苦,应该享福的时候就享福,生活是怎样就怎样,用不着自找苦吃,不自然。

老于听到老蔡的话,说,看,老蔡的夫人去陕北了,那儿更苦。

刚英看着老蔡,问,她去那儿干什么?

老蔡说,怀旧去了,看她插队的地方去……

刚英说,去看看行,但是……

老于接她的话,说,但是不能再在那儿待了?

刚英说,对。

老蔡随口唉了一声,说,那可没准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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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健

胡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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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曾任新闻记者、杂志主编、主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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