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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

老婆一走,老蔡立刻决定出去玩玩。哪儿呢?先在近处找个郊区县走走。他打电话找老于,老于在上班。但是老于说,如果你愿意等我的话,我下午可以早下班一会儿。

老蔡说,那就等你,自己开自己的车啊。

老于说,那当然。

他们约好了集合的时间地点,商量好的目的地是长城外的古驿城。

下午三点,在八达岭高速旁的一个入口附近,老蔡和老于见面了。老蔡开的是一辆野战绿的大切诺基。老于的开是一辆现代越野。老于下车就说,老蔡,先别走,我叫了那俩女的了……

老蔡一愣,这个念头他开始也有过,但是一想到去野外,女的就比较麻烦,因此就打消了。这下老于先斩后奏,倒让他有些惊喜。他说,哟,行吗?

老于说,没问题吧。她们俩,咱们俩……都是俩人,能出什么事?

老蔡说,不不不,……我是说她俩的开车技术,行吗?

老于说,我没让她俩开车,咱们两辆车还不够?

老蔡立刻说,对对对,她们不开车就好!

正说着,一辆出租车停在路边,赛男先跳下来,刚英结完账也下了车。她们各自拎了一个长形的野营背包。老于上前接过去,放到车子的后备箱里。

老蔡笑了,说,哟,这么专业!像老牌登山队员嘛!

赛男说,嗨,老蔡!老于!又见面了!

刚英说,老蔡,老于,你们好!

驾校结业后,一个星期不见,赛男好像漂亮了。老蔡就问,哟,赛男,这是你吗?怎么看着不像了?

什么话呀?赛男说。

变样了。做整容去了吧?

赛男笑,说,你这人真是的,简直是男人的致命缺陷。

老蔡问,什么致命缺陷?

首先就是不够阳光呗,想夸我漂亮,就直接夸呗,还怕我赖上你!

怕你骄傲。

我骄傲了又怎么样?你有能力让别人高兴一下,骄傲一下,何乐而不为呢?

老蔡这才觉得人家说得对,就点头称是,说,有道理,有道理,以后我兹见兹夸,好不好?

好,一言为定!

刚英问,还等谁?

老于说,等的就是你们。

刚英说,那……这就出发吧?

老蔡问,出发,出发,你们俩怎么坐?各坐一辆,还是你俩在一起坐一辆车?

赛男说,还是领导考虑得全面。……刚英,咱俩怎么坐?

    刚英说,咱们分头坐吧,当副驾驶,给他们看着路。

赛男立刻说,我坐老蔡的大切!她拍拍车身,又说,……比我的狂多了!

刚英说,那我就坐老于的吧。

车子上了八达岭高速,秋阳斜斜地照在驾驶台上,像一条金色的三角旗。赛男戴上了浅蓝色墨镜,眯起眼看着周围景色。

一会儿,老蔡问,哎,赛男,你刚才说我的致命缺陷,首先是不够阳光,那其次呢?

赛男说,其次?……哦,其次就是,迟钝呀!难道我以前就那么难看吗?我一直就是这个样子,怎么到现在才看出来咱长得……那叫一个漂亮!

老蔡笑了,说,哟,还嫌发现晚了。

赛男说,就是嘛!

她把车窗开了一道小缝,初秋的风带着金色的气味呼地一下吹进来,她的头发立刻飞扬在车厢里。她从包里翻出了一条蓝色的发带,箍住了头发之后,拉住车窗上的把手,摆了个POSS,一亮相,对老蔡说,看,吉普女郎!

老蔡侧脸看了看,说,可惜我不是美国大兵!

越往北走车越少。老蔡的车在前,老于的车在后紧跟。过了长城,车子上了京张高速,更是人少车稀,公路两旁是大片的原野,没有农作物,只是高高低低的草,开着车的感觉就像我们北方的祖先一样纵马飞驰在草原上。车子最高开出了220迈,令赛男在车里激动得尖声叫起来。

啊——真后悔啊!早知道是这样,我也要开车来!——

老蔡也心情愉快,兴奋得吹起了口哨。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马儿跑……可是刚吹了第一句就止住了,不知自己是不是显得有些轻狂。他用余光看看赛男,她倒似乎没什么感觉,仍然痴迷地望着窗外,享受着车窗透进来的稍显凛冽的野外的新鲜空气。

能让一个人永远当小孩子的地方有两处,一是爹妈面前,二是同龄以上的人们面前。老蔡想了想,废话,只要比她大,就都有可能容忍她。但是有个原则,如果对方被她感染跟她一起疯起来,就又不行了,那会反过来吓着她。

不到三个小时,原野尽头,天边浅灰色的山峦已经染上了薄薄的晚霞。两辆车子下了高速,立刻进入一条乡村土路,黄色浮土飞扬着,弥漫在车窗前。赛男关好车窗,回头去看老于的车,只见车后是卷成一条龙的黄土阵,老于的现代越野却渺无踪影。

车子停住,尘埃落定,古驿城近在眼前。仰头看去,不过三五米高的城门楼已经破败,木制的门柱、栏杆呈现出糟朽的黑棕色,楼檐的边角处索性已经塌了下来,像个拍完电影被遗弃的布景,只是连接它的夯实的土城墙还带着上百年的风霜。

四人进得城门洞来,几乎找不到上城楼的台阶,只有土台子连着土台子。四人手脚并用,连拉带拽登上了城楼。说是古驿城,的确有点儿假冒的意思,其实就是一条二三百米长的土街,两头各有一座城门楼子,一堵,街道两边院落错杂,再用土围子一圈,全圈在一起,谓之城。

从城楼上向街里望去,正是夕阳西下时光,炊烟荡漾在家家户户上空,整个古城都镶上了金色的光环。土街里有慢腾腾走着的牛,有小面包车摇摇晃晃地通过,有懒洋洋坐在院子门口发呆的老人,还有自行车左颠右拐地没了踪影。

老于说,充其量就是个古代驿站吧,给过路的军队供给些水和粮食……

老蔡说,是啊,后来亲属们都来了,养些猪啊鸡啊什么的,把它发展成一个村子……

赛男说,村子可不带围墙的啊。

刚英说,哦,就相当于现在的军队大院呗!

大家一齐笑,说,对对对!刚英说得对,军队大院!

一瞬间,老蔡注意到老于的眼神。老于快速瞄了一眼刚英,眼光就盯住了地上,眉宇之间,好像别人表扬的是他似的。

老蔡少年时候有过一段和同学们到祖国各地四处游览的经历,那段经历不但奠定了他一生都想行万里路的爱好,而且还教会了他在人群中迅速分辨出不同感情滋生的萌芽。

渐渐地,炊烟变成了薄雾,天边的晚霞只剩下一条细细的红色,天色暗下来。这时,老蔡征询地看着老于,问道,怎么,今天晚上就住这儿了?

老于说,那有啥办法,已经晚了。

刚英立刻问,什么?住这儿?……这离最近的城镇有多远?

老蔡说,不远,回北京都来得及。

赛男一听就笑了,说,老蔡最坏。

赛男看出来,老蔡是个不迁就的人,对男的女的都一样。他们成长的那个时代没有男人给女人开门、让路的风气,既然男女平等,那就处处平等,谁也不需要谦让谁。也许女人在他们面前只有争,才能够取。

 

 

              九、

一个城市有一个城市的气味。

当Log来的电话响起的时候,曲步步正歪在床上看书。她洗了一个澡以后,睡了半个小时,醒来觉得整个人都焕然一新。下到大堂,Log已经在等她。他换了一身蓝色休闲装,运动鞋。

两人走上大街,天色渐暗,已是华灯初上。曲步步立刻就闻到了这个城市的味道。

Log说,咱们去吃饭,你说去哪儿?

她问Log,你闻到什么味儿了吗?

味儿?没有什么味儿呀。

曲步步说,你没闻到羊汤的味儿?

Log摇头,说,没。

曲步步说,咱们去吃羊肉泡馍吧。

Log微笑,说,可以啊,可是,是不是太简单了?我可不想委屈了你……

曲步步说,不委屈,好吃就不委屈。

两人马上打“的”直接去了西安饭庄。曲步步在西安只认识这个西安饭庄。它肯定是个老字号,因为上个世纪60年代末在陕北插队的时候,每年路过西安,她们几个同学都要去西安饭庄吃一碗泡馍,二两粮票,两毛五分钱一碗。在当时就是很贵的消费了。

他们在散座区找了个靠里边的位子坐下。先上的是馍,还有一个空碗,需要客人自己把馍掰碎,然后再由服务员把馍端走,店家才把羊汤给你浇上。曲步步从包里掏出湿纸巾,递给Log一张,两人擦了手,就开始掰馍。这儿的馍非常有特色,表皮看起来很硬,但是里面是酥的,可以掰成非常小的块儿。

看着Log笨拙的样子,曲步步就笑,问他,要不要帮忙?

Log说,不,自己来。

曲步步这才发觉,Log的手非常细嫩,很白,又长,像老书上形容女人的那种“玉葱儿似的”。曲步步愣愣地盯了那双手半天,不禁笑了,说,Log,你多久没做过体力活了?

Log想了想,说,如果你特指的是抡大锄那种,那……有30年了吧。

Log是北大荒的知青,呆了不到一年就病退回北京了。他得的是肺结核,尤其不适宜在人群集中的地方生活,所以手续办得很快。当时班里的同学都很羡慕他。当曲步步她们还在农村战天斗地的时候,他就在北京的家里读书,据说把大学课程都自学完了,所以高考刚一恢复,他就考上科学院的研究生,很快作为第一批留学生出国去了。

任何一个偶然因素都可能改变一个人的一生。

服务员拎着个托盘来把两人掰好馍的碗端走,还在各自的碗下放个记号,为的是免得错了。

曲步步说,端来端去的,搞得还挺复杂。我们在的那时候,文革还没完呢,顾客都是自己端着自己的碗去排队……

Log说,程序的复杂就保证了它的独特性,所以才得以延续下来。

热腾腾的羊肉汤吃过,回到宾馆。

在电梯里,Log说,我去你那儿……

毫无预感的曲步步一听,内心一惊!但是Log平静的神情又不能给她判断人家企图的凭据。电梯里的气温一下子升高了10度!10层一到,两人一起下了电梯,然后曲步步开了门,然后一起进了屋,然后……

然后Log坐到沙发椅上,看着曲步步洗手,等着。曲步步有些不知所措,猜不透他下一步要做什么,擦干手以后只好也坐到他对面,问一句,喝茶吗?

Log摇头,盯着曲步步,说,咱们明天就去延安,我已经在总台订了车票。

曲步步早就知道日程安排,说,噢。

然后,Log犹犹豫豫地想说什么,又迟迟不说,搞得曲步步也有些慌,她又起身去卫生间,撕下一截卫生纸,把沙发椅之间小圆桌上的水擦了擦。

等曲步步重新坐下来后,Log郑重地对她说,步步,把你在飞机上说的那首诗给我抄下来,行吗?

曲步步腾地一下站起来,不但吓了Log一跳,也吓了自己一跳。她连连说道,可以!当然!没问题!

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她起身到桌子前,找到宾馆的住宿指南,从大皮夹子里抽出纸笔,坐下,打开台灯。这时,Log来到她身边,一只白皙的手撑在了台子上,五只“玉葱儿似的”手指就在她眼前,她心里猛地一动,好想去摸摸它们。

曲步步深吸一口气静下心来,在心里默背了一遍,遂抄下:

      《渭城曲》  王维

渭城朝雨浥轻尘,

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饮一杯酒,

西出阳关无故人。

   

看着她抄完,Log说,步步的字还是那么好看。

曲步步说,哪里,现在有了电脑,字好不好看已经不重要了。

Log说,就是啊,自从发明了打字机,我们这些写不好字的人就有了救星。

曲步步把抄好的诗返身递给他,仰起头问他说,Log,让我抄一首古诗有那么难出口吗?

Log说,我怕你……看不起我。

近在咫尺,Log下巴上的鬍鬚根根可见,呼吸丝丝可闻。曲步步遂低下头说,你的专业我连听也没听过,你也没看不起我呀。

Log说,我从来就没敢小看过你,更何况看不起呢。

曲步步说,是吗?不好意思……

Log收起抄好的诗,说,……那,我就告辞了。……晚安,步步。

晚安。

Log离开了。门关上的一刻,曲步步险些晕了。多少年都没有这样的感觉了,忐忑,恍惚,对肌肤相亲的暗地的渴望。按说在这个岁数上,你是不应该再有这样的感觉了,难道是因为异性的两个人单独在一起超过一定的时间就会引发的特殊反应么?

但愿Log不会这样想。

上午离家的时候,老蔡还问过她,你们在哪儿集合?曲步步说,直接到机场。老蔡又说,和大家搞好团结啊,说话注意点,莫谈国事,外企的人心思很重的。

曲步步突然有些想老蔡了。她拿起手机,拨了家里的电话。铃声响了好久,没有人接。他经常在外面有应酬的。她发了短信:我已到达西安,明天去延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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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健

胡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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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曾任新闻记者、杂志主编、主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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