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此前，曲步步和老蔡的房子是人们所羡慕的——市中心，僻静小区，高档公寓，全部200平米以上户型，人口密度低，公共庭院大，种种好处。后来又风行起远郊的独栋院子，带几亩的林子和农作物，大家的目光转移，感叹集中到四郊去了，曲步步和老蔡才踏实下来。他们没有私车，走不了多远，这是个最好的借口，免得比来比去的。可是不比并不是不请你去看，朋友们更新房子的速度，比得上年轻人换车的速度。有车出车，有力出力，有闲的人们又都约着去贺新居，顺便来一次郊区吐故纳新换肺游。

这次也巧，去的朋友中五个有三个带的是被子，七孔被、九孔被的，把小车的后备箱塞得满满的。女主人笑说，好啊，以后来玩，住在这儿，谁带的被子谁盖就是了！

50多岁退休的女人们正是好年纪，刚刚摆脱了更年期的烦恼，儿女学业起了步，孙子还没出来，容颜尚未橘皮，时间有大把，心情也没散，吃得动，玩得动，时髦得动，坐在一起谈的都是新生活。既然是新生活，就是与以前的日常工作完全不同的生活。

这时，从女主人小新背后，露出了Log的脸。

女同学们大叫，Log！

Log对每一个人笑，握手，握到曲步步，两人会心一笑。

大家在沙发上依次坐下，Log单独坐一张椅子，正对着曲步步。

新生活！对，就说新生活！老了不怕，就怕没有新生活，而一如既往混到死。

小新就说，谁知道人的潜力究竟有多大？谁知道？反正国外的科学家说，一般人到死的时候，大脑有百分之八十没来得及用上呢，想想咱们自己身上，不知有多少天赋都在沉睡呐，如果你不开发它们，你活到死都不知道自己原来是个什么什么方面的天才。

有人插话说，对对对，但是咱们怎么才能知道自己是什么方面的天才呢？

我看就是兴趣！兴趣就是路标……

大家说着笑起来，决心把小时候羡慕过的事情都统统做一遍。曾经羡慕学校合唱队的同学，那你就试试能唱多高的音阶，直到海豚音，超声波；羡慕过学校跳舞跳得特棒的同学，那就看看你能跳芭蕾吗？不行就民族舞；从小就羡慕会弹钢琴的同学，那就学学钢琴，考他个几级几级，也许还能参加国际比赛呐！还有说英语特流利的人、植物学家、园艺家、射击运动员、射箭运动员、除了骑马有些危险，体育的单兵项目都可以试试。你小时候想做的事情还有多少没做？十件二十件？多少件都可以去做。想一想，就算你活不到八十，你还有二十年的时间，学什么都够了。就看你做不做。

女主人说，真是的啊，这二十年哪，说混也混过去了。一晃头发白了，骨头脆了，嗓子哆嗦了，那时候，想什么都晚了。

曲步步说，是呀，那咱们先排除几个今生想过却绝对做不到的事情吧，排除法，先把做这些的心死了，比如，宇航员，上月球……

大家齐声大叫起来，啊——破灭的梦想！

又有人说，上哈军工，造原子弹！

啊——又一个破灭的梦想！

还有还有，把红旗插到某某宫顶上！

对，白宫和克里姆林宫！

大家又一齐笑。

步步，你说是今生再也做不到的事情？

对。还有什么？

我说一个吧，不管你们有没有共鸣，反正是我绝对破灭的梦想——嫁一个特好特好的男人！

又是一齐哀叹，啊——完了！……晚了！……老了！然后大家都安静下来。女人们想心事是随时随地就能陷进去的。

Log坐在一旁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微笑着。

想嫁好男人的女同学继续说，首先是忠实，不变心；其次是永远爱护你；……

小新等不及地问，长得呢？

当然憨色姆（英俊），起码不难看。

那……是小白脸卖油郎？

去你的，但是起码要不缺吃不缺穿……

大家都笑了，纷纷说，少吧，……没有吧……

曲步步跟着她说的想下去，老蔡算不算呢？“首先”做到了，“其次”也算可以，但他一直对事太认真，得理不让人，尤其嘴上不让人。年轻时候还常常发无名火，火一烧就冲天而起，吓得曲步步心惊肉跳的。年纪稍大以后，又在单位当了一把手，他讲究些涵养了，火也小了许多。平时在家虽然没什么情趣，只是读读书看看报，对人不冷也不热，但一辈子平静过了下来，没风没浪的。这算是大多数女人心目中的标准男人吗？然而，仅仅这些能算好男人了吗？也许算？

曲步步随口说，我觉得，只要能在一起好好生活大半辈子的，到老了，也许就都算好男人了。

小新说，对对对，我同意，我觉得能一起过到老，就不容易，是吗？……Log，你说呢？

Log讷讷地说，我也不知道。

女主人小新的院子里种了十多种树，有从附近村子里的农家直接移过来的山楂、梨树，也有从山上挖过来的柿子、核桃树，还有一片桃树苗……小新告诉大家，卖树的农民说，他们已经向周围的别墅区卖了上千棵树了。

大家听了惊奇，纷纷走到树中间，摸摸这棵，摸摸那棵。

Log走到曲步步身边，小声问，可以出发了吗？

曲步步说，随时随地。

Log说，那就明天。

哦？……行。

Log又说，把你的身份证明号发给我，机票我买。

曲步步说，我自己出钱。

Log说，不必了，公司已经批了翻译的名额。

女主人小新听到，走过来，问道，你们俩什么事？偷偷的？

曲步步说，没偷偷呀，他们公司要去陕北考察，我也想去。

小新摇摇头，说，哟，不错啊，我可是去不了喽，老了以后，见不得特惨的事了……

Log说，你还没去就知道一定惨吗？

小新说，我不像你Log，一出国就是几十年，我一直在国内，我还不知道哪儿惨哪儿不惨呀？你说是不是，步步？

曲步步说，他们去是考察环保工程的可行性，不是扶贫去的……

小新说，我明白，但是……你们去吧，回来以后再来我家，我请你们吃这儿村里的荞麦面压合咯……

实话说，要是在小时候，曲步步会把今天聚会的同学，包括现在的自己，统统称为“阔太太”。曾经那么忧国忧民的一群热血少年，如今就这么轻易地放下了责任感，过起了轻松优雅的有闲生活。更想不到小新这样当年在农村修大寨田时震裂了合谷仍然坚持不下火线的人，现在竟然对百姓的困苦“见不得”了。

哲人说，时间是意志最大的敌人。这就是仅仅做一时或者坚持一辈子的区别。而曲步步还认为，大敌人之下还有数种小敌人，都是在漫长的时间里，一种是让你事事困顿，总是无能为力，以致自我渺小，终于放弃；另一种是使你事事顺利，一步一旗，步步获胜，终成正果，不再回头……现在混成“阔太太”的人们应该是后一种敌人的俘虏。

六、

等待交通管理局核发驾驶执照的几天里，老蔡开始想一个问题。在公司的“二线”再熬一年，对自己究竟还有什么意义？作为国有企业的领导人，业不是你创的，家不是你能全当的，贤者在位，能者在职，你在任内把这个家管好了，蒸蒸日上了，一年一个台阶了，班子团结了，把一个越做越大的健康发展的摊子交班交下去了，你就完成了任务。既然已经完成了任务，你为什么还要在旁边像个影子一样一天八小时熬一年？一个使你的生活失去了创造性的所谓职位，还有什么吸引力呢？

他决定提前退休，去过新的生活。说去就去了。他去单位找到新的一把手，一位刚刚从上级机关调来的资深秘书，就对他直接说了。

资秘有些惊讶，说，老蔡，是我什么事情没做到没做好吗？

老蔡说，不不不，这是我的真心想法。

资秘说，老蔡呀，咱们互相认识也不是一年半载了，都是老朋友了。我了解你的心情，谁不想赶快卸下担子去祖国大好河山走一走啊？可是，不做一把手了，并不是说你对这个企业就没责任了……

老蔡说，当然有责任，但是，新的班子力量很强，各方面工作都在开展，我也无意恋栈，老弟就放我一马吧。

资秘说，我想呢，老蔡，咱们就打开天窗来说亮话吧。从你个人来说，你这是何苦呢？你现在起码还挂着个顾问的头衔，走到哪儿你都是咱们的顾问，关系单位仍然得买你的账，可是一旦没有这个职位了，到了下边，想找人帮个忙……就没那么容易了。

老蔡说，我自己去走走，不准备找什么单位……

资秘说，谁敢说自己一定就遇不上难事，一定用不着别人帮忙呢？

老蔡有些气馁，弄不明白资秘是客气呢，还是真的需要你，真的不想让你退休。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资深也跟着叹气说，唉，老蔡呀，我就直说吧，你再为我想想，我刚刚上任你就马上走，了解你的人不说什么，不了解的还以为你是不满意我，向我示威呐。这样对新班子的团结也不利啊！你说呢？

听得出来，最后这句话确实是他的真心话，老蔡只好点头说，好，我就不走了！在这儿支持你工作！……唉，这也是责任吧！好！我哪儿也不去了！

资秘笑了，说，谁说不让你老先生去了？去！去哪儿都行！就算调查研究，考察工作！回来费用全报！

老蔡说，那就不必了。

这时桌子上电话响了。

资秘准备接电话，说，不好意思。

老蔡站起来，抱拳做告别状。资秘捂住话筒，向他点头，说，那就不送了，注意安全！

回家以后，他对曲步步说了。曲步步并不以为然，她说，你其实也不必那么急着离开，给人家一个面子又有何难？……

老蔡说，我好不容易拿了本，总要有段练车的时间吧。要是再等到明年，手就又生了。

曲步步说，随便你吧。

曲步步是迄今为止唯一不把他当总裁看的人。她知道他的一切底细，当然都是听他自己说的。闹文革那会儿，少年老蔡和一伙同学去学校附近的一座教堂造反，“破四旧”，里面颤颤抖抖地出来一位穿着黑色神袍的神甫。那神甫长得有几分像洋人，也有几分不像，他们几个同学就研究了一下，最好不要惹出国际纠纷来。于是先上去一个初一的男生，问他，你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那神甫说，我是中国人。话音刚落，后面的人就不由分说地冲了进去。他们先是胡乱砸碎了教堂的彩色玻璃，又去把神座上的神像打落在地。然而，神像居然没有摔碎！老蔡又上去踢，还是没碎。那神甫急急地赶过来，意图护住神像。老蔡问他，它怎么不碎？是橡皮做的吗？神甫说，这……这是奶油做的。众学生一听，都围了过来，老蔡手疾眼快抢过来就率先咬了一口，其他人也纷纷效仿，一人一口，但是随着咬的人一下子把神像扔开，同时把嘴里的东西大口吐出来之后，就再也没人去理它了。老蔡至今都忘不了嘴里那种日久经年的味道。后来这个事还真的惹出了国际纠纷，人家的国际组织提出抗议，惊动了周总理亲自过问，公安局遂来学校带走了几个学生。老蔡之所以能幸免，是因为他前一天刚刚跟着高年级同学南下广州大串联去了。

曲步步曾经多次说过他，你就是运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