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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一天学完车回家,老蔡正哼着小调想去卧室换衣服洗澡,曲步步从厨房出来,见他就说,正好,趁着一身臭汗,先帮我找找东西……

    老蔡说,爱妻,我能先喝口水吗?

    曲步步说,喝吧,喝吧,……她把凉水瓶递给他,说,我过两天要去同学家,人家刚刚换了大房子,我去贺新居,总得带点儿什么吧。

    老蔡说,直接给个红包不就行了。

    曲步步说,我们同学之间可不兴这个……再说咱家的东西也太多了。

    老蔡当老总多年,各种活动和会议上发的纪念品多得数不清,用“不计其数”这个词,一点不夸张。家里楼上有个十平米的储藏间,三面顶到天花板的架子上就专门用来放这些纪念品了。其中有各种火锅炒锅电磁锅,各种敢用不敢用的治疗仪,各种布艺毛巾被套被单,各种玻璃的琉璃的瓷的木的金属的摆设和文房四宝,各种茶艺茶具烟缸果盘,各种洗涤用品亮洁剂,还不包括各种山珍海味能够及时下嘴吃的东西……开始时,曲步步还有个小本,登个记,以便需要的时候拿来用。可是其间有一次两次来不及登记了,只好先放起来再说,结果越积越多,又拿不出大块时间整理,索性再也不记了,东西拿来时有用就用,一时没用就堆起来。最后是上面的压住了下面的,外面的遮住了里面的,如果真想找个什么,就难上加难了。

    老蔡喝完水,没理由不干活了,就随着妻子上楼翻礼品。

    做家务时,老蔡是从来不过脑子的,让怎么做就怎么做,一切听妻子的。他一边翻着,曲步步一边说着这个中学同学的情况,经济情况怎么样,丈夫是干什么的,孩子在哪儿读书,老家是哪儿的,等等。

    曲步步退休前是区党校的政治经济学副教授,后来在党委书记任上退下来。在享受完短暂的闲适之后,她去了街道的幼儿园当义工,一个星期代两次下午班,替换老师们轮休。在教育系统当志愿者是需要资格的,幼儿园主任认为,以她一个党校副教授的身份,带孩子总是没问题的。女儿从英国写信来,让她退休以后在家读读书,唱唱歌,弹弹琴,安享晚年,但是她不干。她在反复向所有劝她呆在家里的人们解释之中,形成了一句口头禅,她说,别以为退出了单位就等于退出了社会生活。

    她坚持认为,退了休的人们仍然是对社会有义务的。老蔡倒是一向支持她的,他觉得女人到了你的家里不是来坐监狱的,你应该让她自由,让她快乐,这才是爱她。老蔡曾经劝她索性成立个志愿者组织,把那些还想继续为人民做些事的年轻的退休人员团结起来,人多力量大。她才不,她说她就怕组织,“有人群的地方就有矛盾,怕了”。

    最终翻出来的是一床多孔被,盒子挺大;老蔡又周到地找了一床纯棉绣花被套配上。掸着满是灰的双手,曲步步说,谢谢。

    老蔡说,不客气。

    然后曲步步问,你一起去吗?

    老蔡马上说,No,no,no, ……

    你都认识的,她们也认识你,你也认识她们呀……

    别跟她们提我就是了。让我歇歇。老蔡说。

    曲步步又说,还告诉你个事,我最近准备出一次差。

    出差?你出什么差?幼儿园还出差?老蔡一惊。

    曲步步说,谁说是幼儿园了?我准备和我们班同学去一次陕西……

插队的同学?

    不是。

    那是什么同学?

    初中的同学,他们公司要去陕西考察,我随他们去一趟……

    老蔡一听就说,好事啊!你早该去外面走走,散散心去了。……但是幼儿园那边你要讲清楚,别让人家以为你这个志愿者是三天打渔两天晒网呢。

    知道。

    老蔡说完去洗澡,曲步步望着老蔡的背影有些脸红,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脱口而出说的都是复数——他们、他们公司。其实Log就是准备一个人去考察的,加上她是两个人。Log问过她,你介意不介意只和我一个人走?她说,不介意。Log又问,你家哈斯板凳(丈夫)呢?她说,板凳也不介意。

    其实到了这个年纪,不介意是真的,但是如果公开说出来又有些难为情,不用解释,却需要解释;解释也解释不清,不解释就更加的不清。

 

 

                     四、

    今天路考,是老蔡他们这个拉不垮打不散的坚强集体散伙的日子。路考一完就该各自回家等着发驾驶本了。难免的,老蔡心里有些不舍。

    老蔡和老于决定中午请女士们吃散伙饭。

    赛男一听,就说,那得现在就去布置给他们做去!

    练习场周围的几家馆子早让他们吃遍了,然后又诸个Pass掉了,只有一家“鱼鱼鱼”尚可,原因是,鱼本是附近水库真实出品,用的又是最原始的蒸、煮、炖,所以能够保持鱼味新鲜,最重要的是厨师非常谦虚,你说咋着就咋着。

    那就蒸一条,煮一条,炖一条!赛男说。

    蒸,要清蒸,一切作料等出锅以后由赛男亲自洗切后布上;煮,要煎过再煮,无盐,不煮出白汤,不要上桌;炖,要侉炖,各种作料先放,浓香重味,才是正宗。仔细交代过后,赛男对老板一挥手说,现在就动手做,等着听我们胜利的消息吧。

    四个人一齐走出“鱼鱼鱼”,意气昂扬地走向练习场。远处是苍绿的群山,近处是设置着各种色彩标志牌的盘旋起伏的练习场道路,脚下是平坦宽大的停车场,几个人肩并肩迈着大步,说说笑笑,胸无芥蒂,真像是一家人一样团结友爱,四老无猜的,这种的感觉只有少年时才有过。

    意料之中的,赛男就说出来,她说,老了就是好,可以无邪地一起吃一起玩……

    老蔡逗她,说,什么叫无邪呀?

    赛男说,无邪就是没有邪念呗。

    又问,什么才算邪念呀?

    赛男突然明白了,就叫起来,嘿,您这么大年纪还不知道什么叫邪念,那我还说个什么劲呀!

    老于说,年轻的时候也可以无邪。

    赛男说,哼,难上难!年轻的时候都是经过严格要求自己才无邪的,要不就是装的,小男小女,谁不想和喜欢的人在一起啊!是不是,刚英?

    刚英说,有的是,有的不是。

    赛男说,好啊你,居然不肯坚定地向着我!……下次我也不向着你!

    刚英笑说,你晾着我的时候还少啊?

    赛男夸张地难过着说,什么?!原来你是报复我!……刚英你想想,我那么爱你呀!

    老蔡说,我们男的还没和你们猜不猜的呢,你们自己就内讧了!简直就是两小有猜的样板嘛!

    好久好久,没有和像女学生一样的女士打交道了。女下属个个谨慎,女对手个个老练,巧取豪夺之中,女士比男人更强硬。像赛男那种依然保持着天然的机灵顽皮的女士,已经是久违了。站在高处有高处的风景,当老百姓有老百姓的见识。如果不是灰头土脸地在这儿学车认识赛男的话,你怎么会知道世界上还剩有这样的尤物?

    老蔡越来越满意自己现在的身份。从一把手位置上退下来之前,老蔡就已经想好了,他不会再去想不该自己想的事情。原先“以单位为家管好大家才有小家”的思想早就是老土一级的了,哪个新上任的一把手都不会喜欢沿袭旧制,都要有所改革,谁还要再听你的老一套?所以,当下的领导班子成员,无论是他喜欢的不喜欢的,和他亲近的不亲近的,他都不再走动,免得影响人家势力重组。这时选择学车,离开一段时间,真正是最高的高招。实际上也果真如此,班子里无论谁听了他要学车的决定以后都是一笑,都显得很宽和。所以他说来就来了,一路绿灯。

    终于通过路考,中午,四人一起坐在“鱼鱼鱼”靠窗的桌旁,热气腾腾的鱼锅端上来,老蔡举杯说,来,咱们一人一句话,我先说,祝贺咱们全体通过路考!

    赛男说,友谊万岁!

    老于想了想,说,团结万岁!

    赛男推他一把,说,重复了!另说一个嘛!

    老于发愁地问,那让我说什么呢?

    刚英说,还是祝咱们大家万里无事故吧!

    大家都笑了,一齐说好,杯中酒一饮而尽。

席间,赛男问道,诸位,你们都准备什么时候上路啊?

老蔡说,肯定是我第一个上路,我拿本的当天就要开着车来!

如果被警察查出来……

我就让他跟着我去车管所领本儿……老蔡猛喝一口啤酒,举着手好像在对警察发布命令似的,说,前边带路!

不了解老蔡的人只见过他正统严肃古板的一面,从做技术员起步,处长、司长平步青云,直至放到下属公司做总裁,都是因为他的稳重和决断力。可是他骨子里其实是个离经叛道的人,只不过他知道在工作中是玩不得花样的。他身边不乏非常优秀非常积极的人,为单位出过各种各样的点子,单位也因此受益非浅。然而,就因为各种各样的点子中间有那么一两条是看起来很逆向的,领导就起了戒心,永远会用你,但是永远不会重用你。

老蔡能够把握分寸不是为了做官,而是为了始终保持比别人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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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健

胡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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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曾任新闻记者、杂志主编、主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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