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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老蔡觉得自己好像看上谁了。但是他很镇定,他不会轻易给自己下结论。也许就是一时的吸引,这辈子遇到得多了;也许还是精神不稳定,内分泌闹的,自己晃自己一道;要不然就是花了眼,看岔了;也许就是一种心情,总想见到谁,见之前就心潮澎湃着。无论怎么着,就是不能当真,不能再像小年轻、中年轻们一样那么上心了。

    在练习场门口,下了驾校的大轿车,他慢吞吞地向往日集合的地方走,听见身后有吃吃的笑声,想必是同车的两个女的。他和以往一样先不理她们,一会儿她们准定会主动来招惹他的。因为每次来学车都是这个模式。

    老蔡今年59岁,刚刚从一家国有公司一把手的位置上退居二线。此前因为有专车,加之工作忙,一直没机会自己学习驾驶汽车。有时节假日,全家一起出游,人家都是自驾车,随时随地想走就走了;可是他们一家就要事先计划,让司机送到什么地方,还别让人家司机等着,先把车放回去,第二天或者第N天以后再让司机来接,万一中间计划改变,想去附近什么地方走一圈,就只好打“的”,还不晓得荒郊野外有没有“的”。妻子曲步步曾经自告奋勇要为全家去学车,但是一听学车前辈们说不但要到远郊区学,要早早起床赶驾校的班车,还要一大把年纪去俯首贴耳听没什么文化的师傅的呲道,吓得说什么也不敢去了。因此,老蔡决定,退休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学车。然后,没等退休,刚退居二线,说来就来了。

    两个月前,考完交通规则,进入练车阶段。驾校把学员们分成小车组和大车组。老蔡报的是大车,为的是今后退了休开上一辆大号越野车到祖国各地去驰骋。

    小车组采取的是一人一车、电话预约的方式,从开始学习到结业,时间由学员自己灵活掌握,你可以天天来,只要你约得上师傅;当然也可以半个月来一次。

    分在大车组的是四人一车,同样是预约,够四人就出一师傅,人员可以随意组合。大车组小车组的两种办法各有千秋。小车虽然自由,但是过于单纯技术观点,大老远来一趟,学点技术就回家了,没有新鲜感;而大车组是四人一组的学员,男男女女的,尤其小丫头特别多,花枝招展唧唧喳喳的,这么一比,老蔡觉得还是有个集体好些,起码热闹。至于小丫头们为什么那么热中于学大卡车,他一时还没兴趣闹得特别明白。无非就是时髦罢了。

    当管事的师傅刚开始分组,就有两个属于中年轻的女的向他走过来,对他说,这位先生,咱们一组吧。

    老蔡无可无不可,说,行啊。

    其中一个女的又说,咱们再找一个老的,正好凑四个人……

    老蔡用余光看看她们,本以为她们是看上了自己的独特气质,却不料只是看上了他的年纪。就问,什么意思?老的?

    那俩女的互相看看就会意地笑,说,免得和小女的们在一起受歧视。和年纪大的一起,谁也不敢歧视咱了。

    另外那女的就说,对,只有咱们歧视他的份了。

    老蔡毫不客气地斜眼打量她们一阵,说,都一样。

    一女问,什么都一样?

    该歧视还歧视。老蔡说。

    另女不可思议地看他,问,谁歧视谁?你歧视我们?!

    老蔡说,当然。男的在我们这岁数,要是单身的话,还属于黄金王老五范围;可是女的在你们这岁数,基本就……玩儿完。

    一女立刻就反驳说,那就看谁来划分了,总不能男的90岁才是白银,120岁才算青铜,……你那黄金占的时候也太多了。

    另女接着说,自己给自己划嘛,可以永远划在黄金范围里,过了钻石王老五以后,就永远是黄金了,黄金王老五、黄金老丈夫、黄金小老头什么的……

    说完,她们俩就大笑起来,其中一个还捂着肚子蹲在了地上。

    这种女的他见过。她们永远要在男人面前占上风,无论说话做事,处处要男人让着她,好像全体男人上辈子就欠了她的,为了把男人踩在脚下,甚至不惜用尽撒泼耍赖翻脸反咬一口等等令人发指的各种手法。她们因此而时常取胜。

    才不呢,后来他把这想法告诉她们,她们说,才不呢,只要见了比女人更小心眼更计较的男的,我们就没辙了,只能铩羽而归。

    那种小心眼的男人随处都有,尤其最令女人们憎恨。他们在地铁里和女人们抢座,在路上开车从来要跟女司机争道,不是你比他慢,而是因为你比他快了,于是他要和你比,你快他就快,你慢他就慢,膘着你,让你的好心情荡然无存,为的仅仅是女司机无意间超了他……等等不一而足。

    那怎么办呢?如果真遇上了比女人还小心眼的男人,怎么办?他问过她们。

    她们笑,说,那就发给他一个在女的里最小心眼的有病的还得是精神病的女的,一辈子折磨死他。

    说完又大笑,就像真的发生了似的。

    像老蔡这样做过领导的男人,在与不熟悉的女士相识时,都会本能地把她们与自己属下的女士们相比较。这个像财务处某某某那种脾气性格的,这个和资料室谁谁谁年龄差不多……女人再骄傲也没用,你一旦被归类,都是人家见过的类型,你还有什么戏?

 

    一登上大卡车的驾驶仓,老蔡就再一次肯定了自己的学车决策。一辆载重5吨的卡车,横冲直撞地颠簸在满是土地雷大小的鹅卵石地面上,连副驾驶座上的师傅都被多次颠得头碰顶棚,他在心里大叫,哈,太棒了!师傅也大叫,慢!慢!他说,才一档。师傅喊,停!

    后面车厢里一片沉寂,难道都遇难了吗?停下来半天,才听到微弱的声音说,师傅,让我们下车去吧,颠得都快死了。

    师傅说,下吧。

    听到后面车厢一阵响动,师傅向后看着,脖子快扭断了,然后说,行了,走吧,还是用一档啊。

    一整天都是一档,一个颠了另一个颠,这是第一课。全程跟着颠下来的只有师傅。临走,老蔡递给师傅一盒烟,说,辛苦。

    一女看见,说,贿赂。

    另女说,就一盒中华,饶了他。

    一女叫赛男,另女叫刚英,都是女中豪杰的名字。赛男是设计师,服装设计?不是。建筑设计?不是。家装设计?不是。发型设计?不是。工业设计?不是。商标设计?不是……

    你就直接说是什么吧。

    不是不是都不是,是展会。她告诉他,这是单一门,是细分出来的。

    赛男个子不高,学车的时候常常看到她站起来搬着方向盘转弯。于是坐在后车厢里的人就有一句流行语“又起来了”,只要看到驾驶室里的赛男站起来了,就知道前边要转弯了。据刚英说,赛男在界内特别有名气,她不但在全国各种展赛上多次获奖,而且还是国际上一个顶尖协会的理事。

    克莱登协会吧。老蔡说。

    刚英认真想了想,说,忘了,转而问赛男,赛男,是叫克莱登吗?

    赛男听了就笑,说,我发现老蔡特别恶毒……居然拿《围城》里面的假大学套咱们……

    其实想起来,老蔡他是知道这一行的。他的公司年年要去参加各种展览展销,都找过当地展会设计公司设计展位。有的还行,有的就不怎么样。

    老蔡说,典型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外面光鲜得很,其实禁不住一脚踹……

    当然不能让你踹了,展览才多长时间啊,又不是让你住半年的。

    钱要得还挺贵……

    当然了,那是智力付出,卖的也是劳动力啊。脑力劳动啊!

    另女刚英是医生。

    这年头全靠着吃回扣活着吧?老蔡照样不客气。

    什么回扣?

    药品回扣啊。……使劲给病人开莫名其妙的药,然后药厂按月发饷……

    恰恰,你说错了,我是外科的大夫。

    外科大夫收红包!老蔡毫不犹豫地说,还追问道,是不是?不给红包就不给好好手术,故意……

    可能吗?!可能吗?!你手术做不好,谁瞧得起你呀!刚英快急了。

    就是,为荣誉而战比为红包神圣多了。赛男帮腔道。

    就是!刚英说。

    老蔡不依不饶,说,看看看看,根本不提“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吧!……再怎么说,该挨刀了,病人谁敢不给呀!

    这时,同车的老于打岔说,咱们下次约哪天?他就是她们后找到的另一个“老的”男学员。老于话不多,说是机关干部,基金会的。

    还在练车的时候,赛男她们就打击过基金会了。

    赛男说,你们就是吃灾民的,大灾大吃,小灾小吃,没听说过基金会还有提成的!居然是6%,比银行利息都高!大家捐一万,你们提600;捐100万,你们扣6万……

    刚英说,就是,基金会里大大小小的人把那儿当饭碗,在里面挣钱!问问哪个捐献者愿意把他捐的钱养你们?人家国外在基金会工作的,大多数都是志愿者,白干的,奉献的!

    就是,大家奉献金钱,为什么你不奉献?

    老于蔫蔫地说,我就差不多……算是志愿者吧。我另有单位发工资的……

    起码你这样的少!

    可惜老蔡没听见,他正在前面驾驶室里满头大汗地躲井盖、绕环岛呐。否则他得后悔死,因为他学车之前刚刚代表单位为上不起学的孩子们捐献了五万块钱,给了一家基金会。算算看,至少其中的三千块钱给人家某个人当一个月的工资了。可是三千块钱能给多少孩子上一年学啊!

    虽然刚英她们曾经如此折磨过老于,可是眼下老于提的问题却解救了刚英的红包尴尬。老于又追问了一句,咱们下次约哪天?

    老蔡说,我随便。

    赛男说,我也随便;刚英是大夫,刚英最忙,你什么时候有时间?

    刚英说,下星期三我值班,星期四一早查完房,就没事了,就可以歇一天。

    赛男说,那就约星期四。怎么样?

    老于说,行。

    老蔡也说,行。

    赛男说,我负责约教练。

    就这样,每次学车结束,大家就把下一次的时间定好,这四个人倒成了拉不垮打不散的坚强集体了。

    人们结交新朋友的数量是与年龄成反比的。随着年龄的增长,陌生男女相互认识接触的机会就越来越少。一是各自的自我屏蔽,早已失去结交新朋友的兴趣和思想准备;其次是仅仅依靠有数的旅行,有数的聚会,几乎是万分之几的接近于零的奇遇系数,很难交到好朋友。所以,人们匆匆来,匆匆去,大多认为,还能维护住以往的朋友就相当不错了。

老蔡最初也是抱着这种态度消极应对的。再说,两位女士也不年轻了,虽然的确是比自己小一点点。他明白,像学车这种临时组合大多是树倒猢狲散,不能当一回事,别管在一起时说得多热闹,学完车就不会再有来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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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健

胡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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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曾任新闻记者、杂志主编、主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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