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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出以前与史铁生的电视谈话,恍如昨日。以此作为对他的悼念吧。

《东方之子》播出日期:1996年2月23日-25日

(字幕)“一个人出生了,这就不再是一个可以辩论的问题,剩下是就是怎么活的问题了。这却不是在某一个瞬间就能完全想透的,不是能够一次性解决的事,怕是活多久就要想多久了,就像是伴你终生的魔鬼和恋人。”——史铁生

胡 健 史铁生,应该说是当代大坛比较特异的一个人物。1967年,史铁生从清华大学附中初中毕业,正赶上上山下乡。他是在插队期间劳动的时候,腿疾发作,造成双腿瘫痪的,那年他刚21岁。在那样一个年代里,21岁的人双腿瘫痪,人生对他意味的是什么呢?

史铁生:15 年前的一个下午,我摇着轮椅进入园中,作为一个失魂落魄的人,把一切都准备好了。在人口密集的城市里,有这样一个宁静的去处,像是上帝的苦心安排。那时,太阳寻着亘古不变的路途,正越来越大,也越红。在满园弥漫的沉静光芒中,一个人更容易看到时间,并看见自己的身影。

解说: 史铁生我国最有影响的残疾作家,同时也是最有影响的“老三届”作家之一,他的短篇小说《我的遥远的清平湾》,曾获1983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21岁时他因脊髓硬化而致瘫痪,27岁开始潜心写作,被称为坚持纯文学创作的文坛四干将之一。

胡 健:人们都知道您是在21岁生日那天住进医院的,从此就没有站起来。可以说,是一个困境造就了一个独特的作家。

史铁生:写作这个东西,好像它本来就是人们面对一种困境才有的这样一种东西。人活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有写作?我想就是因为他们看到了困境,才可能有写作这一行为发生。我想,文学根本就是面对困境产生的,它从来就是这样。那时候我就想,这个世界要是没有残疾多好啊。接下来是什么?接下来是病了。世界上也没有病,好不好?接下来是丑,世界上的人都长得漂亮,这样多好……后来我就发现,那就是没有波澜的死水,肯定是这样的。没有任何矛盾,这简直是不可能的。所以我就说,困境是永恒的。你没法设想一个没有困境的状态,没有困境,就没有矛盾,也就没有了生命。

胡 健:但是我想,这个问题对每个人来讲,困境还是有大小的,从您才20岁出头知道自己再也站不起来了,到您拿起笔来写作,在这个过程中,您肯定是一步一步过来的,一道一道关闯过来的。当初是什么感觉?

史铁生:一个人二十多岁瘫痪,我想除了特别天才的人,大概都受不了,当时就是想别活了,再活也没有什么意思了。后来就想,就算我已经死了吧,那么其他器官也还都好着,不用也槽踏了,就再活着试试。既然是活着试试,就想干点事。刚开始也很迷惑,像我这样的人,整天在家里是不是就能写作呢?当时也顾不得这个了,就那么干吧。慢慢地,大概才能感到,其实,人的内心世界更加丰富更加无穷无尽;其实,你所经历的事情,你可以反复地看它……所以我写的一些东西,好多作家明友也跟我说,思辨色彩比较强。

胡 健:您的那个思辫色彩,我觉得是因为您曾经是几次、多少次地想到了死。

史铁生:死这个问题, 彻底摆脱了它并不太久,摆脱它的过程是很长的。我不是说过吗?第一步先想到的是先不死。所以现在有的人在比较绝望的时候说到死,第一步我就劝他,你先别着急。我看过卓别林的一个电影,里面有一个女人要自杀,卓别林把她救下来了,这女人说:你于嘛要救我?你应该让我死。卓别林来了句特别棒的话,就是说:你着什么急呀!有时幽默很好,它比多少严肃的东西都好、就是卓别林的这-句话,我这一生都忘不了。

一生下来就不怕死的人是没有的。我有时候倒是怕活。可是怕活不等于不想活呀,可我为什么还想活呢?因为你还想得到点什么,比如说爱情,比如说价值感之类。人真正的名字叫做欲望。

胡 健:你认为,对付困境的最好办法是什么?

史铁生:我知道它是没完没了的,而且你得做好这种心理准备。你老觉得有一站可以停下来,到那一站一切就都好了,这是一个骗人的幻影,根本没有这一天,直到死。

胡 健:可是您好像也探讨过,上帝是怎么来分配幸福或者是不幸的,它为什么就落到您的身上,或者没有落到别人的身上……这种问题您是不是现在就不想了?

史铁生:有可能就想得更深一步了,比如落到我身上了,那你马上会想我是怎么回事?这个时候差别是不可能没有的,困境也不可能是没有的,有时候你能把它理解成是庄子的一句话“乘物以游心”,一切都在于你的精神的实现就是说一切的物质,包括困境,你也是要借助它使你的精神实现。比如说,我特别喜欢看体育比赛,你说这跑来跑去是什么?100米的距离,这就是一个困境,没有这个,你就没法跑,就表现不出你精神上的东西,包括你肉体的那种美。跨栏,你说中间给搁上一个跨栏,不搁跨栏跑得不是更快吗?可是人们非搁上一个跨栏。但只有有了这个跨栏,你才觉得好玩,你才好着,你的精神才可能有依托,才可能实现某种愿望。

解说: 1995年,桑普多利亚足球队来华时,史铁生在朋友们的帮助下,到现场观看了这场球赛。然而他说,他其实是在激动的人群后面听完了这场比赛。他认为,一个是人借助球赛,赞美生命的辉煌;一个是球借助人,以便进球门。

*        *

史铁生在他好几部作品当中,都反复地提到一个古园,这个古园实际上就是北京的地坛公园。地坛公园离史铁生家很近,在他双腿瘫痪的最初几年.,他经常一个人坐着轮椅到地坛公园去,在那里去寻找他内心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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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说: 面对突如其来的瘫烦.史铁生曾多次萌生过死的念头。他说,他之所以能在死神面前一次次成为胜利者,皆因为朋友们的友情。现在,他每次外出还是要靠朋友们的帮忙。

史铁生:要说“付出”这个逻辑,比如说你活着就要消耗你的能量,那就是付出,你不付出你能活着吗?正是因为你消耗了你的能量,你才能得到你的土命;正是你在消耗你的时间、你的生命,你才能得到爱。你为得到爱而消耗你的生命,我觉得这最称得上是物尽其用的。

胡 健:您说爱的意义和美的意义在您生活中有吗?

史铁生:我能够活下来我想这个爱的因素大概很多,不单纯是狭义的爱情。我的第一辆手摇轮椅车是由同学的母亲两个老太太张罗着,大家凑钱买的。后来我换了电瓶车,我说这辆手摇轮椅车可不能卖,必须还得送给别人。包括住在友谊医院,当时那个老主任对我非常好,那个老太太曾经对我说过一句话,你现在可别浪费时间,你躺在病床上什么事也没有,你别浪费,将来你好了你会觉得你浪费的时间太可惜了,难得有这么多时间啊。哎,我说我也是这个想法,既然活下去,先做活着的打算,什么时候死再说。所以我躺在医院里倒是看了不少书,朋友、同学都送我书。其实,很多文学的书我大概是在那时候看的。

解说: 王主任找出了十几年前史铁生在友谊医院养病期间帮助她誊写的教材,她正是用这本教材培养了1O届学生。

史铁生:友谊医院病房的窗户有多少格我都记得,24个格;楼道里哪边大夫、护卜过来,谁的脚步声我都分辨得出来,就是因为有一年半的时间躺在病床。

胡 健:如果您没有面临这个困境,这个爱其实也存在,同学的友情、朋友的友情、爱人的爱情都存在,您觉得因为这个困境得到的爱更多了吗?

史铁生:我想是得到更多了。为什么?根据你对困境不同的深度的认识,这个爱的深度也不一样。你要问爱到底是什么,爱是不是就是对一个好东西的欲望?在我看来爱和喜欢不一样。如果爱仅仅就是喜欢,那我想也就没有那么多的痛苦可言。好的东西你可以伸手把它拿过来,爱不是一个东西,它不是伸手能拿来的。爱是一种关系,你要想获得它你只有参与到这种关系中去,因此你不能破坏这种关系。在任何情况下,你破坏这个关系,你就得不到了。比如说爱你的人离开你了,你就把她置之于死地等等这类的事情,你就什么都没有得到。因为它本来是一种关系,曾经存在的关系仍然是美好的,仍然还存在。如果你一下子消灭了这个关系,你可真是两手空空了。听以我记得甘地说过一句话,他说,没有任何方法可以获得和平,因为和平本身是个方法。那么爱的逻辑好像也是这样。

胡 健:在您陷入困境之时,获得一种爱肯定还要失去一种东西,这个时候您失去过吗?

史铁生:我想如果你不破坏这种关系的话,失去的不会是根本的东西比如说你爱的人不爱你,这个时候你还没有失去你的爱,没有失去你对这种关系的信奉。恨就是他把爱看成一种东西,他要拿来,没拿来他就恨,他不知道恨的这种关系恰恰早已离爱更远了。

解说: 1977年史铁生的田亲去世了,那年史铁生26岁,母亲才49岁。

胡  健:您关于母爱的一大段描写很多人看了之后都是潸然泪下。对母亲这种爱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体验到的?

史铁生:就像我写的一样,实际上是我母亲去世以后,我才一天比一天感觉到它,才开始去理解它。那时候我确实只想到自己,没有想到她是种什么样的心理状态,到后来你才能想到那种痛苦可能在母亲身上是要加倍的。我母亲刚去世的时候,这个家好像在各方面都在疲于应付了,有一种哪儿哪儿都是窟窿的感觉,残缺不全得简直不像样子了……10年呀我没有谈起过我母亲,不是说没有想到过她,而是不敢谈……她曾经对这个家简直太重要了。

“太阳它每时每刻都是夕阳也都是旭日,当它熄灭着走下山去收尽苍凉残照之际,且是它在另一面燃烧着爬上山巅,布散烈烈朝辉之时。有一天我也将沉静着走下山去,扶着我的拐杖。那一天在某一处山洼里,势必会跑上来一个欢蹦的孩子,抱着他的玩具,当然那不是我。但是,那不是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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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铁生曾经这样说过,这天地间活着还要问为什么的只有人类,会写作的也只有人类。这可能是对他自己的人生做出的一个最精辟的总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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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说: 1991年,史铁生搬进了他的新居,这是一座楼房的一层,这使他的外出不再像在平房时那样方便了。他说,我要把这个楼底坐穿,多写一些作品。

史铁生:文学就是试图摆脱困境的一种方式,他可能会发现活着和写作都是一样的,都是永远在困境之中,又永远去试图摆脱困境的这样一个过程。我在瘫痪了之后准备活下去的时候,总有一种突围的想法。我觉得我好像掉进了一个四周没有人的井里了,得爬出去,但是后来你才想到,你突围出去是到哪儿,那个地方就没有困难没有困境了吗?不可能有这么一块地方!所以你会觉得它是一个永远突围的过程,不管是话着,还是写作。

胡 健:在很多人眼里,文学特别崇高,它被一些人看作是一种拯救灵魂的事业。在您眼里,它就是一个普通的手段。

史铁生:我想,崇高还是崇高。但是崇高的意义是什么大概有必要细想一下。比如说,是不是用我的笔去塑造别人的灵魂,我觉得不见得是这样。很可能是用我自已的笔在探索我自己灵魂的时候,对别人有用,对别人有某种启发。

胡 健:您从来没有觉得要以文学来救世、来教育别人? 

史铁生:如果它在客观上有这种作用也是可能的,但是我想,作家主观地要去教育别人这件事挺可笑:凭什么你去教育别人。历来有一种说法,说作家是塑造灵魂的工程师我说它应该换一种说法,叫做灵魂的探索者,这样比较准确。

解说: 史铁生说,我常常觉得这是我的幸运的昭示,让历史铁一样地生着,以便不断地去看它,不断地去看这些文字,而且借助这些蹒跚的脚印,不断地看那一向都在写作者的心魂,看这心魂的可能与趋向。

胡 健:很多读者看了您最早期的作品《我们的角落》和《午餐半小时》以后反应非常强烈,但是有些评论家总是认为您的调子低了一点,您真的认为他们是有道理的吗?

史铁生:我还是那句话,我不同意,我不认为他们说得对。所谓哀军必胜,我觉得悲观……首先是怎么理解的问题。文学有史以来比较震撼人心的东西都是有悲观色彩的,像《红楼梦》。那么喜剧呢?一般喜剧如果没有一种悲观的背景的话,它就成不了大喜剧,它很可能成为闹剧。在悲观或者困境这样一个背景下,而你又以另外一种态度来对待它的时候,可能正是一种进步。

胡 健:我觉得,作家自身状况跟作品很有关系,您近一段时间的作品就比以前要相对地平和好多,深刻了好多。

史铁生:深不敢说,平和我觉得是可能的。当你想这个事情想的时间长一些,处境稍微地改善了一些.就有利于你平静地看这个事情。就像你看一幅画,退后几步看的时候,你平静了,刚一看见好的东西你就扑上去,这时候仅仅是反应,过分激动大概也不行。当你更为平静的时候,并不意味着你就可以离开那个背景,离于那个困境,你可能更多地看到了那个困境。

解说: 史铁生说,生命是一条河,职业就是一条船。为在这生命之河上漂泊,总是得有一条船。船不是目的,河也不是目的,目的是诚心诚意地漂泊。

胡 健:您觉得自己可不可能成为一个画家?

史铁生:有可能,我从小喜欢画画,但是这也靠机遇。我觉得,我有时候还是挺清醒的,不算聪明但挺清醒的,我想写生我哪也去不了,大画你也画不了,你只能画些小画。就说这个人骨子里可能还是有点野心,好像心里想要画画,想画那个《江山如此多娇》那么大的画。我有这个想法,但我觉得我干这不行,我就不干了。

胡 健:当初您做过一个比喻,一个人爬在一个树上,他既可能为了爬到树上乌瞰四周,又可能因为后面有一只猛兽在追他促使他爬上树去了。文学对您来说是不是这么一棵树?

史铁生:可能。开始的时候有可能是后一种爬树的情祝,确实是有狼追着的感觉。这个东西很有意思,我觉得我那时做梦都是这样的梦。当时我很不理解我怎么做这样的梦?我觉得也有慌不择路的这个意思。但是在慌不择路的时候也还有点冷静,比如说有些事情我是不能做的。爬到树上观风景的这棵树可能是后来逐渐出现的,但是现在这两棵树在我看来还都是存在的。

解说: 史铁生在轮椅上少一些流浪而多一些静思,作家韩少功评价史铁生“是以个体的生命为目标,孤军深入,默默地探测全人类永恒的憧憬和辉煌”。他认为,1991年的小说,即使只和史铁生的一篇《我与地坛》,也完全可以说是丰润了。

史铁生:一个人出生了,这就不再是一个可以辩论的问题,剩下的就是怎么活的问题了。这却不是在某一个瞬间就能完全想透的,不是能够一次性解决的事,怕是活多久就要想它多久了,就像是伴你终生的魔鬼和恋人。

电视片编辑:张文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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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曾任新闻记者、杂志主编、主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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